第3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制定的各種制度依然在亂七八糟的起作用。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准,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為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樑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這時候只好把她從樑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它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制,皇上恩准,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制度的作用。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福利就是不管你用著用不著都要發下去。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乾的咸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霉,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紅拂一面簽字一面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乾淨(這是罵衛公)。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麼?她說:我操他媽的,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裡去,一面被倒掛上房梁,一面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後來她又在房樑上大頭朝下的說道:姓李的這傢伙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就不該去裝神弄鬼。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為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但是我現在正用得著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頭頭面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頭頭們識破了,他應該為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但是作為一個群眾,我不相信頭頭的話。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面幾何,以《幾何原本》為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為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裡,面對著一本打開的書,咬著鉛筆桿——像這樣的經歷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這和就著《朱子集注》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極為愉快的經歷,後者則令人痛苦。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歷,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是這樣的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著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 第八章

  本章的內容受到了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這位前輩大師的人格和作者極為近似。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有關虬髯公的,他是個方頭方腦的人。十分粗壯,長了一雙圓柱形的眼睛,這就是說,他的眼珠子往外凸,好像得了甲亢。他出生在中國,後來住在扶桑,人家也看不出他不是本地生人,因為這種相貌很平常。扶桑是一些瀕海的地方,石頭岸上長了好多小松樹。看上去好像才長出來,其實已經有好幾百歲了。虬髯公住在木板釘成的宮殿裡,吃著生魚片,無限懷念洛陽城。懷念楊素府里的伙食,還懷念紅拂。楊素府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窗戶上鑲著透明的雲母片,從裡面看很明亮,從外面看卻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子。虬髯公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因為在扶桑要蓋這種房子,就得把所有的人全趕到山上打石頭采雲母。扶桑的女孩子也沒有紅拂好看,她們還特別不會打扮,總是在臉上撲極厚的粉,每次親熱過後,都要撣半天衣服。這一點後來特別叫他傷心。他對扶桑女人用的粉過敏、後來得了哮喘病。而他越是喘,那些人就越要撲粉。

  虬髯公初到扶桑時方頭方腦,後來就變了模樣。他的眼睛後來也不凸了,哮喘病也好了,不再懷念紅拂和楊府的伙食,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人從生到死是個漫長的過程。虬髯公先是沒有甲亢和哮喘病,後來同時患上了這兩種病。再後來這兩種病都好了。這就是本章將要講到的故事。

  我自己的一生是這樣的:二十多歲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扒土,但沒有扒出個名堂;三十多歲時像個變態分子一樣,見到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了猛看,但也沒看出個名堂。四十多歲證出了費爾馬,按常軌就該一輩子沒法發表,像個老處女到了這般年紀嫁不出去了一樣,但僥倖成了人瑞。當然,這種經歷毫無代表性。有代表性的是扒一輩子土,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我的這種經歷頗像虬髯公,他本來該在洛陽城裡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後來卻跑到了洛陽城外(當時他也是四十多歲)。於是一代名俠,就此墮落了。

  虬髯公沒有墮落時,總是坐在地上嚼鞋子,從新麻的苦味里體會人生。這時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樣的,既不凸也不凹,而且從來也不喘。太陽曬在他的臉上,汗流到他眼睛裡,像紅拂這樣的絕代佳人從他眼前經過,都不能使他有所動搖。只有在半夜裡性慾難熬的時候,才拔劍出去,仗義行俠,發泄心中的慾念。被他殺掉的jian夫yín婦,總是七零八落,需要仔細分揀才能分開,盛進兩個籮筐。這種分揀的工作誰都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干,因為男女有別,死了以後也不能混在一起。對虬髯公來說,只要偶爾感到紅拂從身邊走過時的森森涼意,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夠了。像這樣長發委地,肌膚如雪的女人只是用來欣賞的。等到他將來老了,頭頭們會給他一個奶水流盡了的奶媽做老婆。那種女人臉上皺紋特別多,牙齒雖未脫落,但是齒fèng特別的寬,以至牙床好像一把用舊了的梳子;她的奶袋平坦而廣闊,好像鰩魚(這種東西俗稱老扁魚),或者大象的耳朵一樣,假如能夠撲動,可以試著飛上天去。頭頭們還會給他分配一間住房,是穀倉里隔出的小間,就如我過去住過的筒子樓,這個女人就會在黑洞洞的地方做針線。他們倆在這間小房子裡交配,生孩子。用不著頭頭們提醒他,虬髯公就知道這是所說的幸福生活。但是在住到穀倉里之前,還要在陽光下住很多年,嘴裡嚼著鞋子,看著紅拂苗條的背影。我不知你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看,反正虬髯公把這看做頭頭們對他的考驗。

  虬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棵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柳樹,她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里飄蕩的水糙。雖然他也起過等紅拂走過時往地上一躺,從裙子底下看看她的腿,或者乘教授劍術時從她領口進去偷看幾眼等念頭,但他不是總那樣的。諾大一個洛陽城都會出毛病,何況一個虬髯公。總的來說,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一個系紅色的丁字布,被海邊上的陽光曬得黝黑的人,這個人是一個扶桑的漁夫,清洗大海里撈出的鰩魚,撤上鹽,再把它曬乾;或者是一個圍糙裙的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裡被漚得黑不黑白不白,這個人是個馬來西亞的象奴,每天都要給大象洗耳朵;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晚上用雙手揉著小孫皺皺巴巴的Rx房,眯著老花眼看她趴著睡覺壓出的紋路,她還說假如她得了辱腺癌不能早期診斷就要唯我是問。總而言之,假如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一樣的人,沒有什麼非分之想。絲毫也不想把紅拂這樣的女人瑞抱在懷裡。這就是說,那時他是經得起考驗的。但是墮落了之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現在可以說說虬髯公在路上盯李靖、紅拂梢的事。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呀,簡直可以說是婉蜒于田野和糙地之間的泥溝。假如你抱怨路不好的話,就可以回答你說:誰讓你出門?假如你說:我有急事非出門不可,回答就是:這我管不著。假如一位官員或者有身份的人出門,就有整整一支築路大軍在他前面修路,而他沒經過的地方,路還是很糟。他走過之後,路馬上又壞了。所以抱怨路不好,還不如抱怨自己是個老百姓更實在些。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會想到:我要什麼就有什麼,何必要有路。而假如你是個老百姓的話,就會想道:我要什麼都沒有,豈止是路!

  李衛公、衛公夫人、還有後來當了扶桑國王的虬髯公,在年輕時候都這樣行過路——遇上什麼吃什麼,比方說路邊上有綠色的麥子,就順手捋下一把,搓去外殼放到嘴裡;遇到什麼地方就睡在什麼地方,比方說糙垛,樹林子,牛圈,驢棚;遇到什麼水就喝什麼水,走著走著,路就向田野里岔去,那準是通向一眼泉水。當然說它是泉眼,未免太好聽。它是麥田裡一個水坑,周圍的麥子都被行人踩得精光,好像一片打麥場。路就是這樣的,總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但這對於住在路邊上的人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因此路上到處都是斷頭溝,成團的酸棗刺,牛圈驢棚里都屙滿了人屎,泉水裡有牛屎,甚至人糞。行人經過村子時,別人都是怒目而視,時而還會成為小孩子彈弓的靶子。儘管如此,人在這一輩子裡,總有幾回要成為行人,否則就不能算成年人。因為不行萬里路不知天下之大,契訶夫就去過庫頁島,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島。

  虬髯公和李靖、紅拂走在路上,實際上路不止一條。除了那條泥水飛濺的車道,還有無數條人走的路,好像一束沒有絞緊的毛線,走到了崎嶇的地方束緊成一條,到了空曠的地方就散開成一片,踐踏著青苗,走到了河邊,人路就和車道分道揚鑣,車子走到渡口或者橋上去,而人卻朝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在河邊上散開不見了。這樣可以省掉擺渡或者過橋的錢,也可能會在河裡淹死,但是對於沒有錢的人來說,這後一條沒有什麼可怕的。這是些綠油油的河,河邊上長滿了綠油油的蘆葦。那是一條處處淤塞水流遲緩的河,所以裡面的水不是清而是綠,但是紅拂下去以後,河水好像是清了一點。那條河邊上蘆葦有海帶那麼寬,可以採下來包棕子。水邊上還長了不少的馬蘭糙,所以連捆棕子的帶子也有了,只是不知到哪裡去找糯米。李靖和紅拂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光了衣服下水,虬髯公在岸上的蘆葦叢里看見了,覺得他們好得意,就禁不住妒火中燒。後來他不管何時何地,想起了這件事都要妒火中燒,儘管紅拂和李靖不是一生總得意。沒有人能夠一生總得意。

  好多年前我插隊的地方也有這樣一條河,長滿了這樣的葦葉;到了河邊我就想到了粽子的問題。按照我的意見,只要有了糯米,不吃粽子就吃粘米飯也可以。但是在這方面我說了總是不算的。想要說了就能算數可不容易。假設有一條天然的河流到了開闊的地方,並且沒有人管它——換言之,不在岸邊上打樁護岸,植柳築堤等等——它就會在田野之間拿起彎來。久而久之,在某些地方寬得好像跑馬場,河水流到了那裡就散開,變成幾十條細流在沙灘上流過去,在另一些地方形成綠油油的河灣,兩邊都是綠油油的蘆葦——那種蘆葦葉的樣子好像芭蕉葉。現在我回想起當時的路和河流,就要聯想到拓樸學。我學的一切功課里,就是這一門最讓我頭暈。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