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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對李靖不放心是有理由的。這個人除了舉止張皇顛三倒四-之外,還有想入非非的毛病。他的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都被否定了,但他依然不死心,還在做實驗。他家裡大堂上有三個大沙盤,左面一個上貼了個標籤「風力長安」,上面有紙漿做成的高塔,風車,街道等等,有一個人拿著扇子,不停的對它扇風。右面的一個貼了「水力長安」的標籤,有水輪水道等等,頂上有個蓄水池,有個人用水桶往裡灌水。中間一個是土黃色的沙盤,似乎上面什麼都沒有,仔細的看才能看到房屋和街道,這就是人力長安的模型。這三個模型的居民都是螞蟻,而且每隻螞蟻身上都糊了一張紙,寫明了它的身份。不但有庶民蟻,公卿蟻,還有三隻螞蟻大逆不道地當了皇帝。所幸當時是大唐開國之初,各種制度尚未完成,否則連李靖帶他的三隻螞蟻,都該受千刀萬剮之刑。李靖完全知道這一點,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是鑽這個空子。實驗的結果是風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聰明,水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強壯,人力長安里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這個結果證明了皇帝的聖明。皇上始終知道李靖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得到的結論,但只說了一句:朕之聖明何需他來證!

  四

  長安城剛建好的時候,李衛公只有五十來歲。長安城黃澄澄的,四四方方,好像一塊用玉米面蒸好的新鮮切糕,而李衛公精神抖擻,就像糕上面一粒蒸熟了的小棗兒。有一夥法國人遠涉重洋而來,在長安城中間的十字路口上修起了一座大磨坊,出售法國式的麵包和面點。這座磨坊是靠風力推動的,但是長安城裡沒有風,所以只好修了一座高入雲霄的高塔到天上去找風。那些法國人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身往塔上爬,五點鐘可以爬到工作崗位。李衛公每天起絕早到這裡來,買一根新鮮的長棒麵包,撅下一大截裝在褲擋里,把剩下的吃掉做早點。這樣在上班的時候他就顯得雄赳赳氣昂昂。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就說:給公家幹活,為主上分憂時它總是這樣。我們還要補充說,剛一打完仗,紅拂就把他的鐵棍扔掉了。所以他要用麵包來壯大自己。除此之外,他還描眉畫目塗紅嘴唇,使用鏡子的頻率比紅拂還要高,假如被紅拂看見了,就用手指刮臉來羞他。當時正是大唐開國之初,無論君臣,都在拼命地抖擻精神,就像我們這裡評定職稱之前一樣。假如人人都像衛公一樣,就會比誰褲子裡藏的麵包大。幸虧不是人人都裝神弄鬼,否則就太浪費糧食了。

  我覺得我的毛病就是不會裝神弄鬼,所以現在是這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好不容易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卻不知怎麼把它發表。當然,我可以把它叫做「李衛公定理」,發出去沒什麼問題,但是我已經不樂意這樣幹了,因為它是我證出來的,和衛公沒什麼關係。其次,我可以說是我證出來的,但我需要一個故事:我為什麼要證它。要給自己編個故事,就必須不那麼肉麻。假如說我是為國爭光,在數學事業上拼搏,那就太過裝神弄鬼了。滿腦子崇高的思想,拿什麼去想數學題?這就像衛公在戰場上直挺挺一樣不可能。這一條暫且不論。最後我還得說自己是怎麼把它證出來的。這在早兩年倒不成一個問題,因為必須說是讀了某一條毛主席語錄後,心胸豁然開朗,等等。實際上我證這個定理的動機是想自己露一手,並且是在小孫的肚皮上證出來的。但是這些情形都不能講。最後只能求助於加州伯克利。相比之下,費爾馬根本就沒有證明這個定理,卻名震四海。這完全是因為他會裝神弄鬼。

  現在該說說裝神弄鬼是什麼意思了。在我看來(再說一遍,是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以兩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黃白黑;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後軟。還有一系列重要特徵,比方說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等等。這些都是不能改變的,誰要說他不是這樣的,就是裝神弄鬼。由此派生出第二個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類,就有人裝神弄鬼。當然了,一開始是想占點便宜,但是後來沒便宜也要裝,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這個定理不能把虬髯公包括在內,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難猜的東西。

  李衛公實際上設計了三個長安,但是人們看到的只有一個。他不但設計了城市,還有和城市有關的一切東西。在第一個長安(風力長安)沒有城牆,因為城牆擋風。為了防禦,每一座高塔都修得十分堅固,可以住上千的人。那裡的人都穿白色的緊袖衣,白色的燈籠褲,頭上的無檐帽有黑色的飄帶,時時刻刻提醒每個人風從哪裡吹來。這些人駕駛著風帆,從所有的地方運來必需的物資,修理索具和風車,使用六分儀和航海時計,必要的聰明實在是必不可少。為了頭腦的需要,就得多吃魚,而且必須吃好魚,比方說金槍魚、馬林魚之類。這些魚可不像我們現在吃的帶魚、橡皮魚那樣好撈,只有駕了大船到遠海才能釣到。這樣我們就要變成一個航海民族了,每個人都是黑黝黝的,我們的都城也會沉浸在大海的腥味里。一個航海民族的興衰取決於頭腦聰明,技藝高超,所以不會有這麼多的人。在我國首都的石頭牆上,一年四季都滲入了大海的藍光。我對此毫無意見,因為我精通球面三角,在那裡不當船長也得當大副。

  在第二個長安里也沒有城牆,因為要讓水流通過,所以用巨木為柵欄,整個城市淹沒在一片綠蔭中——到處都是參天巨樹或者是連片的綠竹,因為沒有木頭竹子簡直就不能活。除此之外,還特別cháo濕,連皮大樹的旋轉水槽下面,木板牆上,到處長滿了青苔,林下也長滿了糙。那裡的人都穿黑皮衣服,衣襟到衣襟還有半尺寬,中間用皮條系住,以便露出黲黲黑毛。不管是砍樹,還是扛木頭,都得有把子力氣才好。所以人都是一米九高矮,百公斤左右的大漢。像這樣的人必需吃肉,所以我們就變成一個吃肉民族了。一個吃肉民族不會有很多的人,因為必須留有放牧畜群的地方,藏有野味的樹林,不能哪兒都是人。這樣我們的首都就會是一些崎嶇之地,在樹蔭的狹fèng里有一些零星的天空,而且不分晴雨,頭頂上老落水滴——樹林子裡總是這樣的。我對此也是毫無意見,雖然我身體瘦弱,人家准叫我去牧牛或牧豬,但是我喜歡動物,不管是哪一種。甚至見了眼鏡蛇和老鼠,都不願把它們打死。只有人力長安對我不合適:像我這樣失魂落魄,想入非非,一定常被捉到衙門裡去,這樣我既不是船長大副,又不是牧人,而成了個挨打的屁股。但是像到哪個長安去這樣的事必須由頭頭們拿主意,我們說了都不算。

  李衛公在世的時候,長安城氣派非常。這不是說長安城裡都是石頭砌成的高樓大廈,門前有青翠的糙坪和噴泉,而是恰恰相反——長安城裡見不到一片石頭,一棵活著的糙,一股流動的水。所有的房子都用磚瓦木料,並且全是一層的。那時在長安路上騎馬的人都帶一包土,假如自己的馬在大街上撤了尿,就要馬上下來,把流動的尿用土蓋住。更沒人敢當街倒髒水。長安的房子很矮,但是街道很寬。地上沒有糙,但是每一寸地面無不印著條帚的痕跡。在街上走的人自動追上前面的人,或者放慢了腳步等待後面的入,以便結成隊伍,邁開齊步走的步伐。但是一旦跟上了隊就不好意思從隊伍里離開,所以原準備到隔壁看看鄰居,就可能被裹著走遍了全城,直到晚上才精疲力盡的回家,把看鄰居的事也忘了。那時候的外國人到了長安,看到大街上塵土飛揚大隊人馬在行進,常常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再也閉不上。不過長安剛剛建好時,裡面的居民有三分之二是退伍老兵,擅長隊列科目,對於齊步、正步、向左向右轉等等,都是無比熟練。而別的人想要遷到城裡來住,也要經過三個月的隊列訓練。這一點外國人並不知道,只以為是水土的關係。他們對自己的懶散很慚愧,放而拼命喝長安城裡又咸又澀、帶有輕微尿味的井水,不喝優待外國人的礦泉水;並且到了飯館裡就說:把你們吃的東西給我來一份!這樣做的效果不顯著,就去買來嫩核桃把自己染黃,動手術把雙眼皮fèng上,裝出單眼皮的模樣。虬髯公派來的大批的遣唐使,還未來得及學習大唐的制度,看了這種景象,就跑回去讚不絕口,說咱們永遠趕不上——除非從現在開始不吃魚,光吃小米飯。但是扶桑這個地方不吃魚就要鬧糧荒,而且穀子不耐澇,那個地方雨水又特別多,所以就沒有完全照衛公的法子辦,只是採用了他發明的禮節。光這一條就夠他們受的了。

  我們知道長安城裡有一座鐘樓一座鼓樓,鐘樓里有一個老兵在繞鍾走動,每走一圈是一分鐘,走滿六十圈就擊鐘一次。長安建城之初,這座鐘非常之准,簡直不下於英國的大笨鐘。過了一些年,這個兵腳上長了雞眼,這座鐘就慢了下來,逐漸慢到了每天慢兩個小時的程度,長安城裡開始日月顛倒。又過了些年,這個兵又得了痛風病,這座鐘就達到了每天慢二十四小時的程度,於是長安城裡就出現了兩種時間,公家時間和太陽時間。按公家時間一小時行人可以走二十里,按太陽時間則減半。按公家時間每天太陽升起兩次,按太陽時間也減半。你在長安城裡問一個半老徐娘年紀,她說二十歲,實際是二十公歲。你去問位老人家高壽,他說七十歲,那就是太陽歲了。這樣就增加了計時的複雜性。等到那座鐘樓一天慢七十二個小時,公家時間就被廢掉了。那時候該老兵已經中風患了半身不遂,還在掙扎著繞鐘行走。好在他已經沒有擊鐘的力量,敲出的聲音只在鐘樓里才能聽見了。

  而那座鼓樓的故事是這樣:樓里有個大鼓,由鼓手在上面擊出鼓點來,讓全城的人踩著它行進。這種工作十分累,要用一大群健壯的人以便輪換;而且它又非常枯燥,所以有些鼓手後來就精神崩潰了,不顧一切地在鼓上擊出些花點,讓全城的人不走正步,而是扭秧歌或跳著迪斯科。幹完了這樣的壞事,他就說:要殺要剮隨便罷。因為這個緣故,後來擊鼓的制度就被廢除了。好在那些老兵也都到了風燭殘年,也覺得走正步太累,也沒有提出意見。長安建城之初,假如有人在路上揀到了銅錢,就把它交給頭頭,頭頭們再設法交還給丟錢的人。令人遺憾的是雖然人人拾金不昧,但是銅錢的總數也不會增多,大夥還是那麼窮。既然是那麼的窮,所以丟錢的事也很少發生。後來頭頭們又規定,一枚銅錢經過了一次拾金不昧,就在上面打一個鋼印,可以當兩枚花。這使大夥在路上故意拋撤銅錢,長安市上的錢很快都打滿了鋼印,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不管打不打鋼印,銅錢是一文不值了。長安城裡拾金不昧的好事總數卻直線上升。但是後來大家發現沒有了銅錢很不方便,就把這項制度也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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