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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說說我怎麼成了人瑞,以及費爾馬定理是怎麼發表的。我們系裡那個加州伯克利的副主任找到我說:聽說你證出了費爾馬?我回答說:對。他說:拿給我看看。我說:不。他又說:你不要保守,也有自己證錯了還不知道的情況。我心裡說:小子,論爺們你還得叫我大叔!但是也不能不給他看。據說他看完以後說:不管怎麼說,他也沒去加州伯克利留過學——這就是說我證對了。假如我證錯了的話,準是這麼說:先去伯克利留了學,再來證費爾馬——仿佛費爾馬定理和加州伯克利是拴在一起的。後來系裡出了證明,論文在校刊上登出來。以後我總算成了一個校級的人瑞,每月可以多得一百塊錢,這比我以前指望的要少,純數學沒有以前值錢了,不管怎麼說,對別人總算有了交待。但是我心裡非常不高興,不知自己這輩子幹了些什麼;在我當過的扒土的人,變態分子,頭髮灰白形容枯槁的人,和我現在當著的人瑞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只做到了人瑞,還沒有當上頭頭。假如當上了頭頭,還不知該會怎樣的暈頭脹腦。

  等到我也成為了人瑞,才知道自己過去的淺薄。原來我以為是頭頭的人,也只不過是些人瑞。我現在作為「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學者」,也能夠出席一些頭面人物的會,會場上不光有過去常在我後心上擊一猛掌的黑胖子(我後心現在天陰時還有點麻癢),有險些把我送去賣鹹魚的加州伯克利,還有書記,有校長,還有些更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系裡那兩個頭頭到了這種地方就掏出了筆記本,聽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就馬上記下來。頭頭——他們哪裡配。我自己到了這種地方也不敢睡覺了,甚至連想入非非都不敢,只敢瞪大了雙眼,等著校長的目光掃到我臉上就裝出個會心的微笑。與此同時,我生理上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原來一上午要尿三次尿,現在長到了六次。原來每周要和小孫做三到四次愛,現在減到了一次,而且在這唯一的一次里也不夠硬,這使我暗暗心驚:原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東西,當了人瑞就如此的不行,要是當了頭頭,豈不是要縮回去?

  最近加州伯克利又升了一級,當上了理學院的副院長。他找到了我,管我叫老王(這是當了人瑞的好處,否則就是王二),說要和我合寫文章。他還解釋說,我的文字很好,總能把亂糟糟的理論說得很清楚,他自己的文字原本也很好,但是現在英文太好,中文就退化了。我聽了以後也沒有什麼話說。我們倆合寫了一本教科書,那本書里百分之百的段落全是我寫的。現在正在寫第二本,伯克利還答應在學術委員會裡施加影響,讓我早日評上教授。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句話:生活就是這樣的。假如我不遇上一位懂數學的副主任,費爾馬證出來也是白證。以中國人總數之大,智商之局,誰都覺得應該做出恆河沙數的成績。但是掰指頭一算,也算不出什麼。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

  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數學史專著,名叫《中國無算式》,這個名字是從雷馬克《西線無戰事》里變出來的。所謂算式,就是英文algorithm,也可以叫作程式。這本書的內容是說中國的數學有問題,有答案,但是沒有算法算式。凡是研究過《九章算術》、《周易算經》的人,都會同意這個結論——比方說,勾三股四弦五,勾三股四是問題,弦五是答案,算式不見了。這裡面涉及到了一個帶本質的問題,就是中國人認為算式就是人本身,所以沒法把它寫出來。舉例言之,一個人會開平方,他不是以為自己學會了開平方的程式,卻以為自己身體(準確地說,是在心臟部位)有某種構造,以致能夠開平方,因此就沒有開平方的程式,如果你硬要這個程式,就只好開膛破腹,把心臟血糊淋拉地掏出來給你看。同理,假如要在勾三股四和弦五之間寫出個算式,就只能把個大活人捆在那裡。這是個帶有根本性的發現,可以解釋很多數學之外的問題。加州伯克利沒作過數學史方面的研究,甚至不知道雷馬克是誰,卻硬要把名字署在我前面。而且我不讓他署也不行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研究夥伴和助手,所以就算我在稿子上沒寫他的名字,也會有人不容分說地添上。

  再次寫到這一段時,距我證出費爾馬定理已有一年了。一切都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我和小孫從合居到同居,寫完了《紅拂夜奔》,發表了數學論文,當了人瑞。這一切已經經過了一個煙霧騰騰的冬季和一個忽冷忽熱的夏季。這本小說原來就到這裡為止。在我看來,一切線索都已完備。有李靖,他才智超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機會;有紅拂,姿容絕代,在石頭花園裡終日徘徊,偶爾也出去看看;有虬髯公,和紅拂合居,並把這看做頭頭們對他的考驗。還有我和小孫。只有一點沒有明確地寫出來,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們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個沒滋沒味的party,之所以不肯離去,是在等待一個意外驚喜。後來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他們從城裡逃走,這party就結束了。再寫什麼純屬多餘。

  在我看來,大幹世界芸芸眾生,無不在做白日夢。乞丐在做黃金夢,光棍在做美女夢,連狗都會夢到吃肉而不吃屎。一個數學家夢想證出個大定理,也是合情合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可能好夢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夢醒時分。我們需要這些夢,是因為現實世界太無趣。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夢想,但還活在人世上;因此風塵三俠逃出了洛陽城,故事還遠沒有結束。 第七章

  本章主要是談李衛公的事跡,他和作者一樣,都受到了歐幾里德《幾何原本》的影響。作為一個數學家,作者認為歐幾里德的上述著作是他智慧的啟蒙書,正如別人曾受到《聖經》、《可蘭經》、《論語》、《毛主席語錄》和《資本論》的啟迪一樣。

  一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往北方逃去,而虬髯公緊追在他們後面。李靖說他在太原城裡有些朋友,可以落腳安身。因此他們就走在被車輪子碾得稀爛的大路上,過往的車輛又不斷地往他們身上潑泥水,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就變得和雕塑家做的粘土模型一樣,走累了休息一會,就滿身裂fèng。這是因為不久之前下過雨、假如不下雨就是另一種景象:到處塵土飛揚,過往車輛又在播土揚塵,以致每個行人都像未下班的麵粉工人。假如我生在大隋朝,肯定揀雨天上路,因為髒點沒什麼,可不要得了矽肺。不管下雨不下雨,有一點都是一樣的,就是只要在逃的犯人逃到了路上,你就再也別想把他逮回來。所以衛公和紅拂就很放心,絲毫沒想到還有人在跟蹤他們。走在路上,天下就亂了。他們倆跑到太原去投了軍。而虬髯公跟到了太原,也沒得到親近紅拂的機會,覺得很無聊,就到挾桑去了。他們三個人離開洛陽的事就是這樣。

  離開洛陽城對於風塵三俠來說,意味著以前的生活結束了,這一點對誰都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們每個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內容。李靖離開了洛陽,就再也看不見那些泥濘的街道,看不見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鋪滿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瓏的李二娘。他再也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士房子,再也聞不見房子裡的尿騷味。這些都結束了。舊的遊戲結束了,正好開始新遊戲。但是李衛公對洛陽城始終戀戀不捨,這是因為在洛陽城這一局裡,他還沒有贏。不管是在什麼遊戲裡,先贏了一局,再開下一局才有意思。而只有賭輸了的人才會依戀舊的賭法。假如他在這裡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貪污了工程費(考博士就是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為了貪污工程費),再討一個小家碧玉為妻,逃走的時候可能心裡會更得意一些。李衛公不得不離開洛陽城,這時候他心裡充滿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覺。所以他是懷著懊惱的心情開始新的遊戲。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從什麼樣的一局裡逃了出去——在這裡他差點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記著這一點,後來就不會那麼賣力的建造長安城了。

  虬髯公在泥水裡艱苦跋涉,渾身冰涼,心裡想著楊府里的面片湯。在楊素門下做門客時,假如天氣cháo濕,晚上就吃麵片湯。那種湯里有小孩子皮帶那麼寬的面片,裡面不但含有白面,還有蕎面。湯里有細絲狀的紫菜,蝦皮,芫荽等,加上胡椒,非常的好吃。後來他在扶桑想吃這種東西就吃不上,因為他不大會說扶桑話,而且扶桑廚子脾氣又很壞,聽他說了兩句,就把廚刀往他手裡一塞,說:你自己做!然後就奔出去切腹自殺。所以以後他再也吃不到這種食物。在楊府吃麵片的時候,他手裡拿了個橡木桶——瓷器是貴人用的東西,漆器是女人用的東西,所以門客們用木器,像他這樣習武的人飯量大,所以用個小號的桶,因此就被人譏為飯桶,但這無關緊要,桶的容量大,盛來的東西能夠吃飽。在楊府上吃飯又有規矩,女人們吃飯不准有聲響,因為她們可能會和貴人同桌吃飯,而門客吃飯必需咂嘴,因為他們並不是貴人。所以他們又被譏為是一群豬。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他可以吃到想吃的東西。他在盯紅拂的梢時,就是這麼三心二意,又想往前走,又想回洛陽去。但是他在泥水裡繼續前進,盯住了同樣在泥水裡的紅拂和李靖。不管怎樣,他不想再回到楊府的花園裡,嚼著麻鞋坐在地上,鬼鬼祟祟的偷看女人了。當時他想的是要把紅拂搶到手裡,但是不知為了什麼,他後來又把這事忘掉了。虬髯公離開洛陽的理由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絕望的愛情,不管是為了什麼罷,這種強烈的感情出現在近乎木訥的虬髯公身上,可真是夠怪的了。

  而離開洛陽城對於紅拂來說,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楊府里那些石頭道路,那些青翠的沒有樹幹的松樹,再也回不到她那間石頭樓上的臥室,也再不會泡進屋角那個洗頭的大橡木桶里。對於這些她絲毫沒有懊惱之情。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十六歲時離開家到雲南插隊。插隊這件事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糟糕的,因為它意味著從此吃不飽,得不到醫療上的照顧,不適應的氣候條件等等。去了以後不久,就死了一些人。不管怎麼說,一種條件能讓實驗動物中一部分死去,對於活著的動物來說就是足夠惡劣的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離開家前去插隊時全無悲戚之情。我們以為自己離開了北方,到了熱帶地方,以後就該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了。這說明我們都太年輕。紅拂離開洛陽時,比我去插隊時也大不了多少。對於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離開一座居住已久的城市,還不像中止了舊的一局開始新的一局。因為對她來說,舊的一局也沒有開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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