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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拂離開了洛陽城,走在黑地里,聞到了糙地上的牛屎味,糙上的露珠味,精神為之一振。菜地里的土地廟她已經住膩了,正想到別的地方去。那座土坯築成、牆皮剝落的小廟正在她心裡變成楊府的後花園,那地方我們已經說過,是石頭築成的,反she著陽光,慘白一片,在她看來是死氣沉沉的。她時刻準備從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逃出去,就如植物的種子隨風飄走,換個地方開始生長。我也想變成頭頂禿光光的猶太教授,忍受一下法國人的傲慢;或者到香港什麼大學裡去當個長了啤酒肚的教授,不尷不尬地講幾句帶粵語味的英文。我甚至很想變成紅拂,穿著被露水打濕了的百褶裙在糙地上走路,透過自己的發香聞到李衛公身上濃烈的汗臭味。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感到時光在身上流動,受到這種啟迪之後,自己也想像風中的蘆花、水裡的浮萍一樣流動。但是我把這種流動深藏在心底,不讓它表現出來。在表面上,我像虬髯公一樣木訥、可以信任。我也不想當什麼頭兒。做為一個普通數學教師,這樣就足夠了吧。 第六章

  本章內作者提到了他年輕時當司務長的事。正如「司務長」這個名稱所提示的那樣,那時候他常常拉著一匹老馬,在鄉間的小路上行走,給大家採辦伙食。假如不是滿臉苦相,骨瘦如柴,那個時候他有點像好兵帥克的模樣。他和帥克還有一點重要的區別,就是假如沒有了啤酒,帥克會幹渴而死。而只要河溝里還有水,王二就不會渴死。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它和李靖、紅拂的事作個比較。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里。這座樓是綠色的,樓前面有一小片枯黃的糙坪,糙坪邊上還有些怪頭怪腦的器具。假如你樂意相信的話,那是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和木馬,但是小孩子切不可坐上去,否則就會弄上一屁股土,假如他的屁股還完整的話——我這麼說,是因為滑梯上有好多翹著的竹片,那些竹片都很鋒利。這座樓還有黑暗的樓道和亮著螢光燈的電梯,這個電梯常常把我提升到第十七層;然後我就在破自行車和包裝紙箱裡奪路而行。這種經歷常常使我自以為是畢卡索或者是別的什麼畫家,在畫廊里展出我畫面雜沓的畫。在樓道里我經常聞到炸辣椒或者是燒黃花魚的味道,但是和我住的那套房子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的廚房裡灶台上積了厚厚的土,因為已經是夏天,用不著燒開水。我喝自來水,和我同住的小孫也喝這種水,雖然聽說北京的水很硬,喝生水要得結石症。有時候她裹在一件睡袍里,兩眼發直地坐在過廳里,有時候則穿著西服裙子和白襯衣,腳上穿著高跟鞋。這取決於她是不是要出門。我就住在這麼個地方,晚上點一盞八瓦的日光燈,想著怎麼證明費爾馬定理,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四十—歲。這個地方和泥水滿街的洛陽城,和黃土碾成的長安城沒什麼兩樣,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地方。

  我說過,我在與小孫合居。合居仿佛是一種暗示,指出我們倆之間要發生性關係。憑良心說,我對這種卑鄙的暗示不能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虬髯公和紅拂合居時就比我強,雖然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但是畢竟是強。小孫是個高個女人,有時候梳馬尾辮,有時候梳披肩發,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是那些頭髮。假如她要出門去,就穿上白襯衫,西服裙子,這樣腰就顯得比較細。雖然她個子已經很高了,但還穿著高跟鞋,這樣姿式比較好看一點。現在她留了劉海,這樣臉顯得短一點。對於這些事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就是她的穿衣鏡,她經常打扮完了跑到我房裡叫我看怎麼樣,但是從來不聽我的意見。照我看她怎麼打扮還能看出是原來那個人,就建議她把頭髮染紅,眉毛染藍。這樣保證她親媽也認不出來。但是頭頭們不會同意她這個樣子來上班,他們會叫她把頭髮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顆大雞蛋。總而言之,她要出門時總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麼都不穿,也不知是什麼樣。我最近和小孫搞到一起了。這個女人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之外,長得很漂亮。鎖骨上方長了一顆痣,是肉色的,和她的辱頭是同一種質地。這件事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在我看來甚至是順理成章。別人看這件事,可能覺得不夠合情合理,這是因為我不是個合情合理的人。在這個方面,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隔著她半透明的襯衣研究她的辱罩,看到出了神,就會把昆德拉教的話喊出嘴來。頭一回聽見我喊這個,她又哭又鬧,還說要找我們頭頭;後來就不哭了,只是罰我去刷廁所。其實我沒有什麼壞意思,只是魂不守舍,什麼都能講出嘴來罷了。

  我刷馬桶時用硫酸配上重鉻酸鉀,這是洗試管的配方,然後又用洗衣粉刷,每回都把它洗成全屋最光彩奪目的東西。別人到我們家裡來,看到了烏黑油亮的廚房以後再進了廁所,總是要大吃一驚。來了客人我總要引他們到衛生間去看看。最近她再聽見我這樣叫,就不再叫我刷廁所,也不說要找我們頭頭,只是笑著說道:「下回罷。」我已經說過,昆德拉教的那句話是一個「脫」宇。她說下回罷,就是說,下回脫給我看。但下回還有下回,如此循環遞歸,永無止境。我也沒想讓她把這個字當真,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從腦子的哪一部分里冒出來的。不過自從她不讓我刷廁所,我們倆是越來越友好了。每回她那邊來了客人,都引到我這裡來看看,介紹道:王二,數學家。他在證費爾馬定理,還會寫小說。我這邊來了客人,她也來探頭探腦,尤其來了女客。有一回有個同學到家裡來找我,他嗓音高亢優美,屬於男童聲的範疇。小孫來窺探了幾次,還是不滿意。等客人走了跑到我房裡來往床底下看。我問她犯了什麼毛病,她說,聽著你房裡有個女人,怎麼沒看見?你們把她藏在哪裡了?

  我平常不鎖門,小孫可以隨便進我房間。假如她的客人是抽菸的,就上這邊來拿煙和菸灰缸。我桌子上總放一盒煙和菸灰缸,雖然我自己不怎麼抽。除此之外,還放著兩份手稿,一份是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另一份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紅拂夜奔》。第一份諒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經過了這件事,她就常常闖進我屋裡來,在這份手稿上亂寫亂畫。她用一種紫墨水,是用紅藍墨水各百分之五十兌出來的。假如你能夠看見這份稿子,就會發現它像脂硯齋版的《紅樓夢》,夾滿了眉批。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面說她有兩個Rx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裡,著三不著兩的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麼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只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辱罩,上面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夕照,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髮略微有一點發黃。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表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麼熱,要把陽光直she考慮在內。我就這麼直盯盯看著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裡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麼,這麼不知上下文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態威嚴,好像一個僱傭兵隊長。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Rx房,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xx毛,烏黑油亮,仿佛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唯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髮自了些,臉上變化不大。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插隊的時候大家嫌伙食不好,頭頭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罷。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夥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拿大米換白面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麵。假如麵團沒發時是多大。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麵疙瘩。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麵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我想像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床上像具棺材板。頭頭們一般也是這個模樣。面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最糟的麵團發得脹出了麵缸口,表面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沾手。這種麵團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面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裡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症、神經官能症和妄想症,就像餿饅頭味兒。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面躲著不回家。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只意味著我在頭頭們那裡喪失了好吃的味道。後來頭頭們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伙房裡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面就舔我的手。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麼就給它吃什麼,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只是不肯吃茄子。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只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併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糙。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就以一般馬幫里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那種馬早上吃糙,其它時候餵料。對於它來說青糙不是什麼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這種伙食本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但也過得去。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麼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干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里去,它們在那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著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性生活。聖人云,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路一頭跳進山澗里,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糙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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