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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這件事我們還可以補充說,這架鼓風機後來也賣了出去,還是賣給了大唐皇帝。而大唐皇帝還是用它來打仗——在風向有利時,用它吹起石灰粉和研碎的稻糠,可以迷住敵人的眼睛。但皇帝的御廚房裡依舊用人來吹火,而且那些吹火的人的嘴唇像融化了掛在半空的麥芽糖。

  我們還可以說說古時候的人怎麼開平方——工匠需要知道平方根,不管在哪朝哪代——干那件事首先是需要小棍子。古時候用籌算法,除了職業數學家誰也不把算籌帶在身上,以免別人懷疑你是個賣筷子的。所以你走在隋朝的大街上,吃著烤羊肉串,發現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著你,千萬不要詫異。那都是些木匠的小徒弟,在給師傅找算籌,圖的是你手裡的那根竹籤子。有些人圖簡便,就把平方根表刺在身上,但是中國字占地方,數表又長,臉上手上的皮遠遠不夠。所以刺得渾身都是,幹著活就會突然脫到光屁股。因為這個原故,所以大隋朝的法律規定泥水匠當街幹活必須戴斗笠。這東西不光是為了遮風擋雨,還可以在查平方根時把前面擋上。

  李衛公老年時是大唐的名臣,所以不知他還能不能記得年輕時駕兩丈高雙拐走在洛陽大街上的事。當時每個走在他下面的人都恨他恨得要死。這是因為他總從別人頭頂上跨過去,使別人蒙受胯下之辱,還因為他在那件黑綢長袍底下什麼都不穿。這一點在平地上不是個問題,懸在半空中就十分讓人討厭。當時洛陽城裡的女人在巷口看到一對白蠟長杆從面前走過,感到一個影子從天頂飄落,遮住了陽光時,大多馬上尖叫一聲,閉上眼睛蹲在地下,表示她什麼都不想看。也有些潑辣的娘們見到這種景象就怒吼一聲,從家裡拿出頂門槓,踏泥涉水地猛撲過去,追打那對白蠟杆,要把李靖從天上打下來。這也很難得逞,因為李靖的速度快著哪。他飛快的跑掉了,留在街上一串jian笑。只有在街邊上徘徊拉客的jì女,才會嚼著嘴裡老牛皮,揚起臉來看半空中的李靖——他長袍下襟下露出的兩條毛茸茸的腿和別的東西。但是她們對這些東西早就司空見慣了。為了引起她們的注意,李靖在腿上和別的地方都刺了駭人聽聞的圖案。這件事就是這麼古怪:

  李靖在地面上時,她們服從他,千方百計的討好他;而等他到了天上後,事情就反了過來。假如一個流氓在街上走過時,沒有jì女的喝彩,那他就很難在洛陽城裡混了。所以流氓要在天上表演各種花樣,就像演員在台上表演一樣。李靖在天上行走時,就像一隻大鳥。這是因為他站在拐上時撅起屁股,把上身朝前俯去。這種乘拐姿式在洛陽城裡得到最高的評價——被認為是最帥的,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像個淘氣的女孩子嘗試站著撤尿一樣,說不上有什麼好看。他在街上走時,兩腿岔得很開,一條腿踩在街的左邊,另一條踩在街的右邊,這樣重心穩定不容易摔倒;而且假如有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迎頭撞過來,也只會從他兩腿之間衝過去,不會碰著他。李靖在洛陽城裡走動時,就像一隻在小河溝里覓食的鷺鷥,腳下是一條污濁的水道。用這種姿勢行走時,他的xxxx朝前伸著,陰囊縮緊,從下面一看就如天上的一隻飛鳥一樣。假如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他的龜xx上刺了一隻飛翔的燕子,這是那時的時尚。其實這樣的行走方式一點都不好,萬一失去了平衡,會從天上摔下來,而且根本不知道會掉到什麼地方——這就像飛機失掉了控制,掉到哪裡都可能,甚至會掉到糞坑裡。除此之外,他還能感到一股污濁的水汽從他兩腿之間升上來。在他兩邊是深褐色的屋頂,有些鋪著長滿了苔蘚的瓦,有的鋪的是樹皮——上面長了叫作狗尿苔的菌類。他耳畔響著一座城市熙熙攘攘的聲音,鼻端充滿了這座城市惡臭的氣味。這種時候他總是在為生計奔走。直到他從那兩根長竿上爬下來時,才不是在奔走。但那些時候他又在為生計老著臉皮求人,或者厚顏無恥地敲詐別人,衛公年輕時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後來他成了大唐的衛公;這就是說,後世的人再也不好意思、也不敢說起他在洛陽街上行走時,因為不穿內褲,又因為受到污濁水氣的熏蒸,經常患上陰囊搔癢症,那東西腫得像火雞的臉一樣;這種情形被在他身下面的jì女看到了。就會受到恥笑;所以他只好用薑汁把患處再染成黃色;這樣不但受到騷癢的煎熬,還要忍受姜的刺激,感覺實在很不好。

  李靖在洛陽城裡當流氓,卻是流氓中最要不得的一種。這就是說,他想向市場上的小販要保護費,卻不好意思開口,也不好意思伸手,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假設你是洛陽市場上一個小販,見到一個穿黑衣服梳油頭的傢伙從你攤前過來過去,滿臉堆笑地和你打招呼,你也想不到他是要訛詐你吧。然而他來的次數多了,攤面上就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不是雪白的布面上被用狗屎打了叉子,就是湯鍋里煮上了死蛇。假如你對這些事情還能熟視無睹,就會有活生生的大蠍子跳到你攤上來。以上過程一直要重複到你在攤面上放了一疊銅錢,這疊銅錢無聲地滑到他的袖口裡為止。反正都是要錢,不明說的就更討厭。向jì女要錢的時候他也板不起臉來,只是嬉皮笑臉的上前糾纏,和人家討論音樂和幾何學,直到對方頭疼得要死,掏出錢來為止。所以無論小販還是jì女,都對他切齒痛恨,希望他早患時疫瘟死。這種敵意表現在人們看到他時一點笑容都沒有,而且誰也不搭理他。他的笑臉就像一個個肥皂泡,掉到水裡不見了。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他自以為是知識分子,要面子,不能對別人惡語相向。晚上回了家以後,他脫掉黑綢的長袍,換上白麻布的短裝,用灶灰水把頭髮洗得蓬蓬鬆鬆披在肩上,就跑到小酒館或者土耳其浴室一類的地方,和波斯人、土耳其人,還有其他一些可疑人物討論星相學,煉丹術等等,有時還要抽一支大麻煙。那種地方聚集著一些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知識分子。那些人都抽大麻,用希臘語交談,搞同性戀;除此之外,每個人都像李靖一樣招人恨。他們就像我一樣,活著總為一些事不好意思,結果是別人看著我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據我所知,自從創世之初,知識分子就被人看不起。直到他們造出了原子彈,使全世界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情形才有所改變。李衛公年輕時被人說成大菸鬼、屁精、假洋鬼子,也沒有卑鄙到想造原子彈來威脅人類。他在土耳其浴室里吸了一根大麻煙。迷迷糊糊地想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的證明,就像阿基米德一樣,大叫一聲「歐力卡」!光著屁股奔出澡堂跑回家去,連夜把定理寫了出來,把門板鋸了刻版,印刷了一千份,除了廣為散發,還往六部衙門投寄。其結果是後來被衙門提進去打了一頓板子,罪名是妖言惑眾,再加上那天晚上裸體奔跑,有傷風化。其實他無非是想讓當官的注意他的數學才能,破格提拔他當數學博士。挨板子的時候,他又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但是他這回學乖了,一聲也沒吭。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裡。總想考數學博士,然後就可以領一份官俸,不必到街上當流氓。這是知識分子的正經出路。但是他總是考不取。這倒不是因為他數學不夠精通,而是因為考博士不光是考數學,還要考《周易》,這門學問太過深奧,而且根本就不屬於數學的範疇(我看屬於巫術的範疇),所以不管他錐股懸樑,還是抽大麻,總是弄不懂。所以每次考試他只能在《周易》的考卷上寫上「大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這樣的卷子誰也不敢給他零分——實際上他得的是滿分———但是考官覺得他在取巧,就給他數學打零分。這種結果把李靖完全搞糊塗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把那些小學的四則運算題全算錯了,痛苦得要自殺。假如他知道內情,就該在數學答卷上也寫皇帝萬歲,這樣就能考取。但是這些事不說明李靖笨。事實上他聰明得很。那次因為投寄畢達哥拉斯定理被捉去打板子時,他很機巧的在衣服底下墊了一塊鐵板,打起來噹噹的響,以致那位坐堂的官老爺老問「誰在外面打鑼」。但是像這樣的小聰明只能使他免去一些皮肉之苦,卻當不了飯吃。當然他的聰明還不止此。打完了板子之後,他還要被拉到簽事房裡去在屁股上塗上燒酒——表面上這是為了防止傷口化膿,並且表示一下頭頭們對被責者的關心;其實是要看看是否打得夠重,是不是需要補打幾下。這時李靖把鐵板藏起來了,他的屁股上早就塗了菸灰水,看上去烏青的一大片。塗酒時,公差的手也變成了烏青一片,好像也挨了打,故而大家都說打得夠厲害。挨了這頓板子以後,李靖幡然悔悟,決定不再裝神弄鬼,要做個好流氓。出了衙門見到第一個jì女,他就把眼睛瞪到銅鈴那麼大,走上前去,不談幾何,也不談音樂,伸手就要錢。而那個女人則瞪大了眼睛說道:錢?什麼錢?這個女人就是紅拂。李靖這樣講話時,已經不像個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有話從來不明說,嫌這樣不夠委婉。

  三

  在本節里作者首次用到了「想入非非」這個詞。對此也不能作字面上的理解。作者是指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性質。意思和弗洛伊德所說的「性慾」差不了太多。李靖在天上行走時,不光可以看到腳下污濁的街道,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景物,一直看到地平線。地平線上有一層灰濛濛的霧氣,霧氣下面是柳樹的樹冠,遮住了城牆。樹冠裡面是高高低低的房頂,還有洛陽城中高處的石頭牆。那堵牆有兩丈多高,遮斷了一切從外面來的視線。住在牆外的人只知道裡面住了一些有身份的人,卻不知道他們是誰、怎樣生活。李靖想過,假如再從城外運來純淨的黃土,摻上小孩子屙的屎,再多加些麻絮紙筋,就能築起一座五丈多高的土樓——你不可能把土樓修得再高,再高就會倒掉——然後在土樓上再造一座五丈高的木頭樓(木頭樓頂多也只能造到五丈高,再高也會垮),然後再在木樓頂上用毛竹和蓆子搭起一座竹樓,這樣三座樓合起來就有十好幾丈高了。事實上沒有人肯在那麼高的地方造竹樓,因為來一場大風就會把竹樓吹走,連毛竹帶蓆子你一樣也揀不回來,而且這兩樣東西都還值一點錢,別人揀了也不會還回來。但這在李靖看來並不要緊。他只想在那座竹樓被風吹走前爬到上面去,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自從有了城市以來,所有的城市都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座Uptown,一座Downtown。李衛公住在Downtown,想到Uptown去看看,這也叫想入非非。我現在得閒時,總要到學校的教授區里轉幾圈,過過乾癮。那是一片兩層的小樓,大面積的鋁製門窗,只可惜裡面住的全是糟老頭,陽台上堆滿了紙箱子。我喜歡從窗口往裡看,但我沒有窺春癖,只有窺房子癖。李靖在天上行走時,還看見紅拂在下面街邊上木板鋪成的人行道走著,穿著jì女的裝束。於是他把雙拐插在道邊上的爛泥里,從空而降,截住了她的路。李衛公從拐頂滑下來時姿式瀟灑,就如一隻大鳥從天上落下來,收束翅膀,兩腳認準地面。好幾個過路人都準備要喝他一句彩,只可惜他落得匆忙,不小心把懷裡那些東西摔了出來,其中有一條死蛇,好幾隻活蠍子——這都是給小販們準備的——所以那些人就把喝彩收了回去,給他一陣哄堂大笑。這種在jì女面前出彩的事叫人很難忍受,假如是被別的流氓碰到,一定會把紅拂殺死來藏羞。但是李靖只是羞紅了臉皮,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鼻子,根本就沒起殺人的念頭。這說明李靖雖然下了決心要當個好流氓,但他還是當不了。他狠了狠心,決心管她要雙倍的保護費,但她卻一個子兒也不給。然後他又狠了狠心,把這耍賴的娘們吃飯的傢伙沒收掉。那東西就是羊尿泡做的保險套。沒有這東西,做起生意來就會賠本——所掙到的錢正好夠付打胎的費用,而且討了錢還不一定能打下來。我以為應該給發明保險套的人發一枚獎章,因為他避免了私生子的出生,把一件很要命的事變成了遊戲。但是獎章一般只發給把遊戲變得很要命的人。李靖要是早明白這一點,年輕時也不會這麼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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