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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媽的,誰樂意挨刀子,當然死要挑個好死法。」

  「紅拂,出來拜見姑爺。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個乾女婿?」

  紅拂走出來,深深地拜下去。這姑娘像月亮一樣漂亮,頭髮縮成對摺,還有四尺多長,掛到腰際,當真是烏黑油亮光可鑑人。她抬起頭來,目光直視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兩泓泉水。李靖想:這女人真是恬不知恥!你這混蛋,就要像一條大水蛭纏在我身上把我吸乾,還這麼自得其樂。這麼看著我,就不覺得一點兒慚愧嗎?紅拂對李靖行完了注目禮,又轉過身去,跪在楊素麵前,嬌聲說道:「謝謝干爺賜婚!干爺呀,什麼時候請我那夫君搬進來呢?」

  她說起話來似唱似吟,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性感,大有繞樑三日的意思。可是李靖聽了,心裡有氣,暗叫:你不要說得這麼好聽!你是劊子手,我是死因。什麼「夫君」?不嫌寒磣!楊素大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們這就收拾小院,讓你二人住進去,我知道你這小蹄子,心已經飛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說的是也不足』!」

  「干爺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聲:「慢著,楊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

  楊素大笑:「你收拾什麼?我知道你家裡只有一間糙房,兩個破箱子。那東西就是帶進來也要一把火燒掉——不衛生。也罷也罷,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這條心!多少人跑過,還是被抓回來,老夫早已把天下劍客羅致一空,門下高手如雲。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別人跑不了,我沒準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給我三天。過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楊素聽廠高興得直搓手心。「好哇好哇!我殺人就要殺得有藝術性,要讓死者心甘情願。除放假一天,我再給你三天,你可以在洛陽城裡隨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時,或者你來大尉府報到,與我那乾女兒共入羅帳,或者你逃出洛陽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陽城,我就殺!」

  「好說,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一擊掌!我怎麼能相信你?」

  「二擊掌!老夫統帥天下劍客,全在一個『信』字,我豈能失信於你?不過你不准把這兒的事說出去。告訴誰我就殺誰!」

  「三擊掌!你叫人把衣服給我拿來,要不我光屁股從這兒出去,我幹得出!」

  楊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環送上衣冠,自己帶著乾女兒們走了。紅拂留在最後,她把李靖凝視了許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後羞紅了臉,轉身跑了。李靖一邊穿衣一邊想:「我又不是啞巴,怎能解得啞語?噢!你是說我上天入地,最後還是免不了躺到你身上來?臭不要臉的!我就是和老母豬睡也不理你呀!」

  昨天的事情就是這樣,李靖現在坐在家裡就是在想逃走的計劃。七月的洛陽熱得要命,他的糙房頂子又薄,屋裡熱得一塌糊塗,李靖坐在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上扇著一把四面開花的舊蒲扇,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盤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餘,急變不足,所以一定要多想幾個備用計劃,正想到第八個計劃第九個步驟,忽然有人打房門。他原本就是驚弓之鳥,這一嚇非同小可,「咕咚」一聲,連人帶椅子摔了個仰巴叉,然後就聽門外有人笑,那聲音卻似一個女人。李靖想:聽說太尉府第九名劍客花花和尚是陰陽人,準是他來替楊素送什麼書信。待我開了門,罵他個狗血淋頭!誰知開門一看,卻是賣酒的李二娘家裡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驚人,在太陽下走了好久,滿頭流油。她衝著李靖一個萬福,然後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

  那胖女人說:「俺家娘子有封書信給相公。」

  李靖心裡有氣。一個賣酒的女人,還要寫信!帶個話兒不就得了。打開一看,氣歪了鼻子,這是一首歪詩,二十八個字寫錯八個。什麼平仄格律,一概全無。當然,寫的全是些思春的調門兒。看了一遍,起了三身雞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兒:「至親至愛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賤妾李二娘百叩。」他只覺得全身一陣麻,就如中了高壓電,他把這紙還給胖女人,說:「這順口溜是你家娘子編的?」

  「是呀!足足編了一夜哩。一邊想,一邊咬筆桿,啃壞了三桿筆。」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這詩我看過了。告訴你家娘子,編得好,我改不動。」

  「這紙背後還有字哪!」

  「我知道,無非是請我去,我今兒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壇陳釀老酒,請公子去開封!」

  李靖動搖起來,不,還是不能去。要在家裡想逃命的計劃,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過他還是問了一聲:「陳釀是什麼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時我也在。就那一壇酒,用了兩斗糯米,兩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選過,家制的曲,和飯一半對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這是鬼話。想騙我上鉤!我要是去了,計劃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還是酒重要?不過腮幫子發酸,口水直流,這滋味也真是難挨!十年陳釀也是難得,何況十五年!李靖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今天確實不得閒。請告訴二娘,把酒再埋起來。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說了,你要是不去,她一個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這個女人真鬼,專揀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說:

  「這是無恥訛詐!!回去告訴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後,李靖看看天還早,又接著想第九號計劃。第八號計劃接第五個計劃第二個步驟,是逃跑途中遭擒後的再脫逃計劃。如果失敗,就執行第九號:他與紅拂共入洞房後的第二天,在行房時忽然大吼一聲,咬破舌頭,閉氣裝死。這樣楊素當然不信,一定會派人用燒紅的鐵條烙他的腳心,他就大叫一聲跳起來,兩眼翻白,直著腿跳,把在場的人嚇炸之後,就逃之夭夭。這是第一個步驟,逃出之後,精赤條條,黑更半夜,再怎麼辦?

  李靖覺得嘴裡流出水來,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腦子亂鬨鬨,好像有十五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酒,好酒。十年陳釀。……他氣壞了,大喝一聲:「你們他媽的閉嘴!」

  吼完之後,他又覺得無聊,於是悻悻地說:「李二娘,你這yín婦!我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這也無濟於事。於是,他翻了翻罈子,找出幾根長了毛的鹹菜,慢慢地嚼起來。

  天快黑時,李靖出門去。走出巷口,就發現身後跟上一個黑袍道人。那個人躲躲閃閃,不讓李靖看見他的臉。李靖冷笑一聲,不去看他,徑直走進市場。

  此時日市已散,夜市未興,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販全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李靖,看得他身上直發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順眼。

  他平時的穿著,是短衣勁裝:內著黑色對襟緊身衣褲,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著頭髮,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標準的洛陽小流氓裝束。可那身衣服被楊素沒收了。如今他穿著一身白色綢子的儒士大袍,頭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當於運動衣褲與練功鞋,後者相當於今日的西裝革履。小販們看見這爺們,心裡都想:這野獸!今天打扮成這個鬼樣子,不知要尋什麼開心?

  李靖看到別人異樣的眼光,心裡不禁一動。他想:過幾天,我就要和這些人永別了。也可能逃到深山裡去,與野獸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禿鷲來啄我的屍首。他們會記住我嗎?他走到賣粥湯的劉公的攤上去,對他施了一禮,正要開口,卻見劉公不住地點頭哈腰,哆嗦著說:「爺爺!小老二才開張,沒有錢!請過一會兒再來收。」

  「老伯,你怎麼叫我爺爺?小子前一陣在市上混,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鄉去了,特地來與老伯話別。」

  「回鄉!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說夢話,爺爺不要見怪!」

  李靖長嘆一聲,離開他的攤子。他想這不過是些委瑣的小人,和他們費嘴幹什麼。我李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有我的事業,我的聰明,我的志向!怎麼也不至於到小攤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長嘯,也就是說,吹響了口哨。他就這麼吹著一支雄赳赳的進行曲,走進酒坊街。

  酒坊街里華燈初上,所有臨街的門戶統統打開了。到處都搭上了白布涼棚,棚下擺著攤子,攤前放著供酒客坐的馬扎。還有招牌,黑筆在白布上寫著斗大的字:

  「張記美酒。十年陳釀,貨真價實,攙水斷子絕孫!」

  「劉記美酒。精心勾兌,加有黨參、當歸、紅花等十種珍貴藥材,十全大補,活血壯陽,領導洛陽新cháo流!」

  「孫記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嘗後買,備有便民容器……」

  「常記美酒。醉死不償命!」

  賣酒的娘子都坐在攤後,一個個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著半邊臉,有的伸著脖子,裝出十五歲小姑娘天真爛漫的樣子來。其實這些人多在二十五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都嫁過人,見識過男性生殖器。她們一見李靖,什麼樣子也不裝了,一個個直著嗓子吼起來。

  「小李靖,心肝兒,上這兒來!」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過來讓妹妹我看看!」

  「諸位,俺李靖今天與人有約,改天一定光顧!」

  「你上哪兒去?李靖,你這殺干刀的,回來呀!!」

  「這公狗,準是上李二娘那個yín婦家去了!她今天沒擺攤。」

  李靖走到李二娘門口,一拍門環門就開了,原來那門是虛掩的。李靖進去,探頭看看巷口,只見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買酒。他把門哐當一聲關上,上了三道閂,轉過身來,只見樓下的堂屋裡擺著一張大八仙桌,四下點了十幾枝二斤多重的大紅蠟燭。廚房裡刀勺亂響,一陣陣菜香飄進來。只是那酒卻不見蹤影,也看不見李二娘。他吼起來:「李二娘,俺李靖來也!」只聽一陣樓梯響,李二娘從樓梯上飄飄然走下來。這女人本是全洛陽最漂亮的小寡婦,可她還心有不甘,一心要與洛陽橋頭拉客的野雞比個高低。她臉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塗得滴血一般,眉毛畫得如同戲台上的花臉,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長裙,上身穿白色輕紗的金扣子長袖衫,梗著脖子裝一個洛神凌波的架勢。可是一看李靖就裝不住了,嘴裡一連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為我打扮的嗎?」叫著叫著,就一頭俯衝下來,要投入李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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