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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家浴室無人看守,門前的牌子上寫著:周一三五女,二四六男,周日檢修。這個規定有個漏洞,就是在夜裡零點左右會出現男女混雜的情形。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在凌晨一點去洗澡,但我就是個例外。我不喜歡讓別人看見我的身體,所以專找沒人時去洗澡。有一回我站在粗壯的水柱下時,才發現在角落裡有個雪白的身體……這件事發生在我上大一時,老師還沒教過我們課——從她的角度看來,我罩在一層透明的水膜里,一動不動,表情呆滯,就如被凍在冰柱里一樣。她朝我笑了笑,說道:真討厭哪,你。然後就離去了。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因。

  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會看到有一根水柱凍結在我頭頂上,我的頭髮像頭盔一樣扣在腦袋上。一層水殼結在我的身上,在我身體的凸出部位,則有一些水注分離出來,那是我的耳朵、眉棱骨的外側、鼻子、下巴。從下巴往下;直到腰際再沒有什麼凸起的地方了。有一股水柱從小命根上流下來,好像我在尿尿。那東西和一條即將成蛹的蠶有些相似。現在我不怕承認:我雖然人高馬大、智力超群,卻是個小孩子。直到不久之前,我洗澡和游泳都要避人。雖然我現在能把停車場上的小姐嚇跑,但不能抹煞以前的事。老師說過我討厭之後,就揚長而去,挺著飽滿的Rx房,邁開堅實的小腿,穿著一條淡綠色的內褲,蹋拉著一雙塑料涼鞋。她把綠色綢衫搭在手臂上沒穿,大概是覺得在我面前無須遮擋。此時在浴室里,無數的水柱奔流著。我站在水柱里,很不開心。小孩子不會憤怒,只會不開心。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起因。這件事情是真實的,但我沒有寫。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老師的陰影下生活。這位老師的樣子如前所述,她曾經拿根棍麵包去嚇唬露陰癖,還在浴室里碰見過我——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我一直在寫她:這是不是真正的小說,我有點搞不清楚了。也許,我還可以寫點別的。比方說,寫寫我自己。我的故事是這樣的:大學畢業以後,他們讓我到國家專利局工作:眾所周知,愛因斯坦就是在專利局想出了相對論,但我在那兒什麼都沒想出來。後來他們把我送到了國家實驗室、各個研究所,最後讓我在大學裡教書。所有天才物理學家呆過的地方我都呆過,在哪兒都沒想出什麼東西來——事實證明,我雖然什麼題目都會做,卻不是個天才的物理學家;教書我也不行,上了講台淨髮愣。最後,他們就不管我了,讓我自己去謀生。我幹過各種事:在飯店門口拉汽車門,在高級賓館當侍者——最古怪的工作是在一個叫作豐都城的遊樂宮裡乾的:裝成惡鬼去嚇唬人。不管幹什麼,都沒有混出自己的房子,要租農民房住,或者住集體宿舍。我睡覺打呼嚕,住集體宿舍時,剛一睡著,他們就往我嘴裡擠牙膏,雖然夜裡兩點時刷牙為時尚早。最後我只好到公司來工作。公司一聽我在外面到處受人欺負——這是我心地純潔的標誌——馬上錄取了我。同事都很佩服我的閱歷,驚嘆道:你居然能在外面找到事情做!但這並不是因為我明白事理,達練人情——我要真有這些本事就不進公司。我能找到這些工作只是因為我個子大罷了。

  當年我在豐都城裡掌鍘刀,別人把來玩的小姐按到鍘刀下,我就一刀鍘下去——鍘刀片子當然是假的——還不止是假的,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道低能雷射。有的小姐就在這時被嚇暈過去了,個別的甚至到了需要趕緊更換內褲的程度。另外一些則只是尖叫了一聲,爬起來活動一下脖子,伸手到我身上摸一把。我趕緊跳開,說道:別摸——沾一手——全是青灰。不管是被嚇暈的還是尖叫的,都很喜歡鍘刀這個把戲。到下一個場景,又是我揮舞著鋼叉,把她們趕進油鍋:那是一鍋冒泡的糖漿。看上去嚇人,實際只有三十度——泡泡都是空氣。這個糖漿浴是很舒服的:我就是這麼動員她們往下跳,但沒有人聽。小姐們此時已經有了經驗,不那麼害怕,東躲西藏,上躥下跳,既躲我手上的鋼叉,又躲我腰間那根直挺挺的大xxxx。但也有些潑辣的小姐伸手就來拔這個東西,此時我只好跳進油鍋去躲避——那是泡沫塑料做的,拔掉了假的,真的就露出來了。既然我跳了油鍋,就不再是豐都城裡的惡鬼,而是受罪的鬼魂。所以老闆要扣我的工資,理由是:我請你,是讓你把別人趕下油鍋,不是讓你下油鍋的……作為雇員,我總是盡心盡責,只是時常忘了人家請我來做什麼。作為男人,我是個童男子……這就是一切事實。結論是:我自己沒什麼可寫的。 14

  現在到了交稿的時間,同事們依次走到我面前。我說:放下罷,我馬上看。謝謝你。與此同時,我頭也不抬,雙腳收在椅子下面——我既不肯槍斃他,也不讓他踩我的腳。這就是說,我心情很壞。他放下稿子,悄悄地走出門去,就像在死人頭前放上鮮花一樣。我是這樣理解此事:權當我的葬禮提前舉行了。最後一個人走到我面前時,我也是如此說。她久久地不肯放下稿子,我也久久地不肯抬頭看她。後來,她還是把稿子放下了。但她不肯走出去,和別人一樣到屋頂花園去散步,而是走到桌子後面,蹲了下來,雙手把我的一隻腳搬了出來,放在地面上,然後站起身來,在上面狠命地一踩。這個人就是「棕色的」。我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發現她的眼睛好像犯了結膜炎一樣。我這一夜在失眠,她這一夜在痛哭。雖然她現在正單足立在我的足趾上,但我不覺得腳上比頭裡更疼——雖然足趾疼使頭疼減輕了很多。這種行徑和撒嬌的壞孩子相仿,但我沒有責備她。她見我無動於衷,就俯下身來,對著我的耳朵說:看見你的那東西了——難看死了!她想要羞辱我。但我還是無動於衷,聳了聳肩膀說:難看就難看吧。你別看它不就得了……

  在我的小說里,我遇到了一個謎語:世界是銀子的。我答出了謎底:你說的是熱寂之後。現在我又遇到了一個謎語:「棕色的」女同事要寫真正的小說。我應該答出謎底:你要寫的是……我要是知道謎底就好了。也許你不像我,遇到任何謎語都要知道謎底。但你也不像我,從小就是天才兒童。希臘神話里說,白銀時代的人蒙神的恩寵,終生不會衰老,也不會為生計所困。他們沒有痛苦,沒有憂慮,一直到死,相貌和心境都像兒童。死掉以後,他們的幽靈還會在塵世上遊蕩。我想他們一定用不著回答這樣的問題:什麼是真正的小說。如你所知,我一直像個白銀時代的人。但自從在停車場上受到了驚嚇,我長出一根大xx巴來了。有了這種丑得要死的東西,我開始不像個白銀時代的人了……

  中午時分,所有的人都到樓頂花園透風去了,「棕色的」沒去。抓住這沒人的機會,她正好對我「訴求」一番——我不知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我覺得這詞很逗。她我面前哀哀地哭著,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大顆大顆的淚珠在她臉上滾著,滾到下巴上,那裡就如一顆正在溶化的冰柱,不停地往下滴水。我迷迷糊糊地瞪著她,在身上搜索了一陣,找到了一張紙餐巾(也不知是從哪裡抄來的),遞給了她。她拿紙在臉上抹著,很快那張紙餐巾就變成了一些碎紙球。穿著長褲在糙地上走,褲腳會沾上牛蒡,她的臉就和褲腳相仿。我嘆了口氣,打開抽屜,取出一條新毛巾來,對她說:不要哭了,就給她擦臉。擦過以後,毛巾上既有眼淚,又有鼻涕,恐怕是不能要了。棕色的不停地打著噎,滿臉通紅,額頭上滿是青筋。我略感不快地想到:以後我抽屜里要常備一條新毛巾,這筆開銷又不能報銷——轉而想到:我要對別人負責,就不能這么小氣。然後,我對棕色的說:好了,不哭——回去工作吧。她帶著哭腔說:老大哥,我做不下去——再扯下去又要哭起來。我趕緊喝住她:做不下事就歇一會兒。她說坐著心煩。我說,心煩的時候,可以打打毛衣,做做習題。她愣了一會說:沒有毛衣針。我說:等會兒我給你買——這又是一筆不能報銷的開支。我打開寫字檯邊的柜子,從裡面拿出一本舊習題集,遞給她;叫她千萬別在書上寫字——這倒不是我小氣,這種書現在很難買到了。

  過去,我做習題時,總是肅然端坐,把案端的檯燈點亮,把習題書放在桌子的左上方,仔細削一打鉛筆,把木屑、鉛屑都撮在桌子的右上角,再用橡皮膏纏好每一支筆(不管什麼牌子的鉛筆,對我來說總是太細),發上一會兒呆,就開始解題了。起初,我寫出的字有蚊子大小,後來是螞蟻大小,然後是跳蚤大小,再以後,我自己都看不到了。所有的問題都沉入了微觀世界。我把筆放下,用手支住下巴,沉入冥思苦想之中。「棕色的」情況和我不同,她把身體倚在辦公桌上,脖子挺得筆直,眼睛朝下憤怒地斜視著習題紙,三面露白,臉色通紅,右手用力按著紙張,左手死命地捏著一支鉛筆(她是左撇子),在紙上狠命地戳著——從旁看去,這很像個女兇手在殺人——很快,她就粉碎了一些鉛筆,劃碎了一些紙張,把辦公桌面完全寫壞。與此同時,她還大聲念著演算的過程,什麼阿爾法、貝它,聲震屋宇。膽小一點的人根本就不敢在屋裡呆著。不管怎麼說罷,我把她制住了。現在習題對我不起什麼作用,我把這世界所有值得一做的習題都做完了。但我是物理系畢業的,數理底子好。「棕色的」則是學文科的——現有的習題夠她做一輩子了。

  大學時期,我在宿舍里,硬把身體擠入桌子和床之間狹窄的空間坐下,面對著一塊小小桌面和厚厚的一堆習題集發著呆。我手裡拿著一支鉛筆,但很少往紙上寫,只是把它一節節地捏碎。不知不覺中,老師就會到來。她好像剛從浴室回來,甩著濕淋淋的頭髮,遞給我一張抄著題目的卡片,說道:試試這個——你准不會。我慢慢地把它接過來,但沒有看。這世界上沒有我不會解的數學題——這是命里註定的事情。還有一件事似乎也是命里註定:我會死於抑鬱症。不知不覺之中,老師就爬到了對面的雙層床頂上,把雙腳垂在我的面前。她用腳尖不停地踢我的額頭,催促道:愣什麼?快點做題!我終於嘆了一口氣,把卡片翻了過來,用筆在背面寫上答案,然後把它插到老師的趾fèng里——她再把卡片拿了起來,研究我寫的字,而我卻研究起那雙腳來:它像嬰兒的腳一樣朝內翻著。我的嗅覺順著她兩腿中間升了上去,一直升入了皮製的短裙,在那裡嗅到了一股夾竹桃的氣息。因為這種氣味,我擁有了老師潔白嬌小的身體,這個身體緊緊地裹在皮革里……她從床上跳了下來,蹲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腦袋說:傻大個兒,你是個天才——別發愣了!我忽然覺得,我和老師之間什麼都發生過——我沒有虛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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