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棕色的」是個缺心眼的人,所以她說出的話不值得重視——下列事件可以證明她的智力水平:本公司有項規定,所有的人每隔兩年就要下鄉去體驗生活——如你所知,生活這個詞對寫作為生的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體驗生活,就是在沒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電的荒僻地方住上半年。根據某種文藝理論,這會對寫作大有好處。雖有這項規定,但很少有人真去體驗生活——我被輪上了六次,一次也沒去。一被輪上我就得病:喘病、糖尿病,最近的一次是皮膚騷癢症。除我之外,別人也不肯去,並且都能及時地生病。只有她,一被輪上就去了。去了才兩個星期,就丟盔卸甲地跑了回來。她在鄉下走夜路,被四條壯漢按住輪jian了兩遍。回來以後,先在醫院裡住了一星期,然後才來上班。這個女人一貫是沉默寡言的,有一陣子變得喋喋不休,總在說自己被輪jian時的感受:什麼第一遍還好受,第二遍有點難忍了云云。後來有關部門給了她一次警告,叫她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狹隘經驗給大好形勢抹黑,她才恢復了常態——又變得一聲不吭。才老實了半年,又撒起了癔症。此人是個真正的笨蛋。說起來我也有點慚愧:人家既然笨,我就該更關心她才對嘛。

  透過我的頭疼,我看到在一片棕色陰影之中,「棕色的」被關在一個竹籠子裡了。這籠子非常小,她在裡面蜷成了一團,手腳都被竹篾條拴在籠柵上。菲律賓的某些原始部落搬遷時,就是這樣對待他們最寶貴的財產:一隻豬。最大快人心的是,人家把她的嘴也拴住了。這樣她就不能講出大逆不道的語言。不管別人怎樣看待她,在我眼睛裡,她是個女人。她還是我的下屬呢。我走向前去,打開竹籠,解開那些竹篾條。「棕色的」透了一口氣,馬上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如你所知,我們在寫作公司做事,每天都要寫小說。她居然還要寫小說。這個要求真是太過古怪……但罪不在我。

  我想要勸「棕色的」別動傻念頭,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後,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一部份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份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里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然後屁股朝下的往下掉——用航模的術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後進入螺旋。最後,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後,不差毫釐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釘在天上一樣,半個鐘頭都不落地。看到這種絕技,不容「棕色的」不佩服。她擦乾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里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後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頭頭,就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須的:「棕色的」乘地鐵上下班,現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裡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然後他就淪為停車場上的劫匪,名聲雖不好聽,但收入更多。那幾十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打開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製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紮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後有人想到要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里……在車上「棕色的」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我又想到自己是個頭頭,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嘆了一口氣,儘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罷。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倖之心:也許,「棕色的」不是真想這樣,那就太好了。

  送過了「棕色的」我回家。天上下著雨,雨點落在地下,冒著藍色的火花。有人說,這也是污染所致;上面對此則另有說法。我雖不是化學家,卻有鼻子,可以從雨里嗅出一股臭雞蛋味。但不管怎麼說罷,這種雨確實美麗,落在路面上,就如一塘風信子花。我閉燈行駛——開了燈就會糟塌這種好景致。偶而有人從我身邊超過,就打開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可想而知,是在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想早點死。天上在打閃,閃電是紫色的,但聽不到雷聲。也許我該再編一個老師的故事來解悶,但又編不出來:我腦袋裡面有個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這一天從早上八時開始,到凌晨三點才結束,實在是太長了。 11

  我們生活在白銀時代,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里做事。有一位穿棕色衣服的女同事對我說:她要寫小說。這就是前因。猜一猜後果是什麼?後果是:我失眠了。失眠就是睡不著覺,而且覺得永遠也睡不著。身體躺在床上,意識卻在黑暗的街道上漫遊,在寂靜中飛快地掠過一扇扇靜止的窗戶,就如一隻在夜裡飛舞的蝙蝠。這好像是在做夢,但睡著以後才能做夢,而且睡過以後就應該不困。醒來之後,我的感覺卻是更困了。

  我自己的小說寫到了這裡:「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裡,把絲一樣的短髮對著我。這些頭髮裡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髮里。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裡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傢伙。那東西雖然很激動,但沒多大。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我感到羞愧無地,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

  起床以後,我先套上一件彈力護身,再穿上衣服,就迷迷糊糊來上班。路上是否撞死了人,撞死了幾個,都一概不知。停車場上霧氣稀薄……今天早上不穿護身簡直就不敢出門:那東西直翹翹的,像個棍麵包。但在我的小說里,我卻長了個小雞雞。這似乎有點不真實——脫離了生活。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在這十幾年裡,我會長大。一切都這麼合情合理,這該算本真正的小說了罷?

  「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裡只剩了窗口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面竹帘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窗口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裡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夜晚將臨。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娑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

  現在我長了一臉的粉刺疙瘩,而且長出了腋毛和xx毛,喉結也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渾厚。更重要的是,那個往上翹的東西總是強項不伏……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青春期的少年經常失眠。我有點懷疑:三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一點了?

  早上我到了辦公室,馬上埋頭劈里啪啦地打字,偶而抬起頭來看看這間屋子,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劈里啪啦地打字,他們全都滿臉倦容,睡眼惺忪,好像一夜沒睡——也不知是真沒睡還是假沒睡。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這個樣子。我是什麼樣子,他們就是什麼樣子,所以我不需要帶鏡子——有的人還在搖頭晃腦,好像腦殼有二十斤重。有人用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另一隻手用一個指頭打字:學我學得還滿像呢。只有「棕色的」例外,她什麼都不做,只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皮紅通通的,大概一夜沒睡。此人的特異之處,就是能夠對身邊的遊戲氣氛一無所知。我嘆了口氣,又去寫自己的小說了……

  「晚上,老師叫我陪她去吃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館裡,我又開始心不在焉。記得有那麼一秒鐘,我對面前的胡桃木餐桌感興趣,掂了它一把,發現它太重,是種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還記得在飯快吃完時,我把服務員叫來,讓她到隔壁快餐店去買一打漢堡包,我在五分鐘內把它們都吃了下去。這沒什麼稀罕的,像我這樣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後付帳時,老師發現沒帶錢包。我付了帳,第二天她把錢還我,我就收下了。當時覺得很自然,現在覺得有些不妥之處。」假如我知道老師在哪裡,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頓飯,或者把那頓飯錢還給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老師早就離開學校了。這就是說,我失去了老師的線索。這實在是樁罪過。

  「我和老師吃完了晚飯,回到學校里去。像往常一樣,我跟在她的身後。假如燈光從身後she來,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馬戲團的剪影:馴獸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馬路這邊的行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過;在馬路對面卻常有人站下來,死盯盯地看著我——在中國,身高兩米一十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路上老師站住了幾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後來我猛然領悟到,她希望我過去和她並肩走,我就走了過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長項。當時已近午夜,我和老師走在校園裡。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勁捻著。我繼續一聲不吭地走著——既然老師要掐我,那就讓她掐罷。後來她放開我,哈哈地笑起來了。我問她為什麼要笑,她說:手抽筋了。我問她要緊不要緊,她笑得更加厲害,彎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來,朝我大喝一聲:你摟著我呀!後來,我就抱著她的肩頭,讓她抱住我的腰際。感覺還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作我摟她,就這樣走到校園深處,坐在一條長椅上。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摟著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長椅上抱起女伴,但抱著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師。後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這樣做,因為我感到兩臂酸痛。此後,老師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著的——我覺得把她舉得與肩平高顯得尊重,但尊重久了,難免要抽筋。」寫完了這一段之後,我把手從鍵盤上抬了起來,給了自己一個雙鋒貫耳,險些打聾了——我就這麼寫著,從來不看過去的舊稿,但新稿和舊稿頂多差個把標點符號。像這麼寫作真該打兩個耳刮子——但我打這一下還不是為了自己因循守舊。我的頭疼犯了,打一下裡面疼得輕一點……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