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鍾二郎返身退回來,朝著滾在地上的絳塵踢一腳:“牛鼻子別裝死,聞著味爬到你主子身邊去!”絳塵蜷起身體哆嗦幾下,脫臼的關節被鍾二踹得復位,搖搖晃晃勉強立起,果真帶著鍾二去找鬼王。鍾二郎從後面盯著他,滿腔憎恨尚未平息,卻又湧出微微的狐疑,道士似乎瞧透他,翹起薄唇冷笑道:“前一世鬼王助我投胎,我已經償清他的恩情,湛華和疏欽的恩怨,也早付水流去。無論你今日輸贏勝敗,我都不會再參與,乃至你肝腦塗地身死人手,也絕不會為難今世的湛華。”他費盡力氣說出這一番,難免牽動傷處,眉頭緊蹙汗水直流,步履更加蹣跚。鍾二郎怔怔聽著若有所思,不知不覺行至一處高樓前,雖然依舊是碎琉璃瓦片蕭條,爛綾羅迎風飄搖,卻鶴立雞群高高矗立,抬頭望向頂樓的窗寮,正看見有人探出身子往外張望,生著廖付伯的鼻子廖付伯的眼,赫然是身居幕後的鬼王。

  鬼王仿佛鐘二闊別已久的朋友,親昵熟絡喚他上摟,鍾二郎如臨大敵一級一級邁上樓梯,繞過旋轉的走廊,陳舊地板在腳下吱吱作響,足費了半柱香的時辰才登上高樓頂層,推開門看見鬼王坐在一張藤椅上,滿屋裡瀰漫著他的氣味,有個小廝候在一旁伺候茶水,眼神呆滯與死人無異。鬼王並不看鐘二,定睛瞧著絳塵驚聲嘆道:“道長怎麼變成這樣子?哪個不長眼的打了你,卻不知自己糊裡糊塗錯怪了無辜。”鍾二郎聽了心生奇怪,絳塵神情恍惚並不言語,拖著一條腿挪到案前,從桌底下拾起自己先前遺落的道劍,轉過身對鬼王道:“我從今往後便走了,雲遊四海潛心修行,再跟你們沒有干係,勸你日後好自為之,雖說王上手段通天野心勃勃,卻也莫忘記物極必反月滿則虧的道理。”鬼王瞧著道士吃吃笑道:“你自己的事情尚理論不清楚,怎麼還好教訓我?”

  他低下頭喝一口茶,眼中閃出幽黑的光色,像是鷙鳥的羽毛拂在瞳仁上,抬起頭輕輕道:“道長如今又成了活人,四肢完好五臟俱全,恐怕已忘記當初是哪家破人亡不得善終,忘記是哪個被人拋死狗似的扔到荒郊野嶺上,忘記是哪個嚎啕大哭求我助他投胎做人,忘記是哪個咬牙切齒指天為誓血債血償,忘記是哪個被人拒之門外還要苦苦追隨……你母親不堪折磨發了瘋癲,身上的錦織被獄卒扒下來據為己有,衣不遮體被人押解至法場斬首示眾。你弟弟在獄中大聲喊冤枉,惹得牢頭不耐煩,抄起棍子生生打斷他的脊樑。你最小的妹妹尚沒有成年,依照律法充作官奴,管家不忍見她受辱,扼死小姐之後懸樑自盡。你父親尚有一個感恩圖報的門客,跪在宮門前替家主嚎啕大哭,被守衛一箭she穿面頰。往日阿諛奉承的朋友再不見蹤影,牢房裡蟑螂老鼠成群結隊,吃著餿冷的牢飯,掐指默念餘下的時日,乃至最後死亡反倒成了解脫。道長難道將這些統統忘記了,只圖換自己這一世太平安寧?”

  絳塵身上一顫,滿面灰白宛如枯槁,靠在牆上諾諾道:“我……不敢忘。父母兄弟的血海深仇,直到如今依然歷歷在目,然而,然而……”鬼王瞟著他譏誚道:“然而往日之事不堪牽掛,無論深仇血恨都已相隔數百年,對方尚且混淆真假是非,你又怎能窮追不捨沉淪仇恨。如此排解總算不得天大的過錯,待你重新憶起前世的恩仇,仍然被他神情迷惑,色厲內荏假作報復,心中卻時時刻刻無不動搖,只想重蹈覆轍再續前緣,哪管得自己前生遭人背棄,萬念成灰發下血誓,若有朝一日再回這世上,必要割其皮啖其肉,哪怕日月顛倒江河倒流,這滿腔怨毒也絕不會減少。”

  第96章

  這鬼王不但知曉人間煩碎,更能夠推敲人心波瀾,一字一句好像刀槍劍戟扎在絳塵身上,剜進肉中盡興翻攪。道士情急之下吐出一口血,搖搖晃晃靠上牆,指甲深深刺進掌心,凡塵往事好似萬馬奔騰踐踏在心上,那幾十年強抑下去的怨恨又翻湧上來,卷著腐臭屍骸陳現在面前,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浸在血海中,隨著波濤翻滾起伏露出殘碎的笑容。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氣管喉頭宛若燒灼,終於不堪疼痛“哇”的張開嘴,又吐出一灘黑綠的血水。絳塵此時再掩不住悲傷,身體仿佛被抽去骨架,滾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感覺自己被拋進無邊深淵裡,萬丈絕境沒有盡頭,只得永遠呼咽著墜下去,死不了,卻半吊在空中痛不欲生。鍾二郎站在旁邊定定瞧著他,眼看著這人被整治得幾乎分崩離析,再聽得鬼王滔滔不絕的逼問,一個念頭隱隱浮現在心中,又被飛快的打散。鬼王低頭啜一口茶,瞧著鍾二苦笑道:“這孩子自小由我帶起來,從未有受過這般委屈,待他筋疲力盡鬧夠了,才曉得究竟哪個真心待他好。”鍾二郎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王八羔子扯什麼不相干!老子那年有意放你一馬,便等著今天花落果熟能成氣候,也不消剝皮剃毛再往火上煮,這就將你生吞活剝吃下肚!”

  鬼王彎著眼睛吃吃笑道:“鍾二爺先莫著急,你剛才聽家養的鬼講了個故事,這一時定然恨我們入骨。然而你本是久與魂魄打交道,想必也知道有的人死去太長久,日復一日遊蕩在人間,總會稀里糊塗忘記自己是哪個。好比你身邊養的那一隻,顏色鮮麗仿佛鏡中花月,美則美矣卻無一分真實,有一日朝你哭訴曾受的委屈,聲淚俱下宛作情真意切,模樣形態俱尚且不同生前,更難保心思情意有幾分虛實。你本是聰明絕頂靈透人,打一開始便瞧他明白,知道這一般鬼魂靈魄好似落雪塵煙,此一時見其有,彼一時忘其蹤,從來不是長久的玩物,哪知日久天與他長朝夕相對,竟將個鬼當成活物看待,果真拋出一片真情來,也不怕自己到頭來不過愛上一堆花影子。”他洋洋灑灑講出這許多,雖不將事情真相與鍾二郎點透,其中意圖卻不言自明。鍾二郎不能再作傻,斜眼瞅著縮在一角抽泣的絳塵,張一張嘴,又緊緊閉合,轉回臉對鬼王道:“你先拿言語折磨牛鼻子,又雲山霧罩說出這一通,不過是想告訴我,先前湛華講的一切都是謬誤,他前世並非遭腰斬的湛華,只是死得太長久,心中又懷愧疚,日復一日竟以為自己是湛華。然而先前已經跟我講明白,前因後果塵埃落定,老子不信他,難道聽你來胡說八道?”

  鬼王怔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不饒人!可倘若我今日所言俱是實情,你養的那個鬼,上輩子並非遭人陷害的小侯爺,卻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害人害己淪落成如今的天地,你日後又該如何對待他?”鍾二郎朝前走一步,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倘若真的有萬一,我也知道他已受了足夠的苦楚,便讓往事都被風颳乾淨,老子絕不會叫他再把前生記起來。”鬼王垂頭喝一口茶,撂下茶碗抿起嘴,黑眼珠里閃出無比的歡樂:“活人真真有意思。過去我窩在地底下,只知道跟毗沙爭鋒相對,將幾千幾萬年都白白耽擱了,哪知道人世間還有這一般樂趣。瞧著你們爭名奪利爾虞我詐,將沒的說成有,黑的念成白,只為貪圖一己私心,厚顏無恥醜態百出,情情景景好似畫卷陳列在眼前,比之在地府更快活千萬倍。活該了絳塵要哭成如此,他替自己傷心呢,前生遭人陷害殘殺,萬千委屈尚未述清,這一世重蹈覆轍又陷入余情,費盡力氣抽刀斷水,偏偏遇上你這混世魔王,不分青紅皂白袒護私有,只當過去什麼都未曾發生,依舊快快活活過日子,與那利慾薰心的疏欽有什麼分別?我自此便安心住在這地方,橫豎人間有瞧不完的熱鬧,腌臢污穢更勝過地府,每天都能讓我過得快活。”鍾二郎聽得心平氣和,不以為恥攤開手,反以為榮咧嘴笑道:“老子高興行這般,不勞你教授道德廉恥。”

  鬼王“騰”的站起身,將茶碗從案上撞下,白瓷杯子摔得粉碎,半溫的茶水濺在腿上。他怒氣沖沖瞪著鍾二道:“你生來便不同常人,自以為凡事都能隨心所欲,卻不知自己從生到死也被握入股掌中。好比你哥哥鍾煌遺世獨立不得天容,終究落得有命無壽的下場,非生非死被禁於地府,縱使你兄弟有通天的能耐,也對自己的命途沒奈何,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去死!”話剛一撂地,鍾二郎目眥欲裂大吼一聲,先前一切都是不打緊,唯有鍾煌的處境才真正激怒他。這人好像發狂的獅子朝鬼王撲去,一隻手扼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提拳便打,身形迅敏幾乎讓人看不清,哪知鬼王輕輕揮出手,好像拂去身前飄蕩的浮沉,鍾二郎好似炮彈一般被打飛出去,身體重重摔在牆壁上,砸得白牆裂開一道紋,又轟然跌到絳塵身旁。

  鍾二郎在地上滾幾滾,扶著地面勉強坐起,不禁疼得倒抽一口氣,想是剛才衝撞得利害,把一邊肩胛折斷了。他面不改色站起來,不敢讓鬼王瞧出異樣,只是惡狠狠瞪著對方,像一匹離群的豺狼。旁邊道士幾乎哭得斷了氣,臉孔被鍾二打得像塊爛芋頭,又橫七豎八糊上一道道血淚,瞧著越發不似人模樣,然而這人一邊哭泣一邊恢復了神智,千絲萬縷的仇恨梳理開來,想著自己,又想起湛華,心中反倒越發釋然,待到眼淚流盡了,所有的痛苦又埋藏進心裡,張開嘴深深喘了幾口氣,撇過臉對鍾二道:“你不要聽鬼王胡言亂語,他哪裡知道我與湛華的事情。我前生確是聖慈朝皇子疏欽,與湛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昔日每一句盟誓俱發自肺腑,只是造化無常實事迫人,萬般無奈才被命運逼迫到那種地步。湛華先前對你說的每一句話俱是實情,追根究底都是我辜負他,害得他慘死屍骨無存,又讓他化作孤魂野鬼獨自飄泊幾百年。然而往事已矣,我們前緣已盡,到下輩子也不會再重逢,只願你們情深似海,永世相依。”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