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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絳塵靜靜打量著湛華,四白眼珠森森輪轉,好像雨林里飢腸轆轆的森蚺,好半晌緩緩開口說:“多日不見,一直惦念你,咱們都跟前世不同了,不知你是否還能辨認出。”他說著這話,曾經滄海桑田從心中奔流過去,往昔之悲歡歷歷在目,奈何春花秋月流光苦短,卻是陳年的腐肉留戀骨上。絳塵輕輕嘆出一口氣,朝著湛華伸出手,面上肌肉微微顫抖,努力扮作一付和悅模樣,湛華見狀不禁往後倒退幾步,鍾二的影子連忙擋在他倆中間,揚眉對絳塵怒喝道:“牛鼻子狗膽上了天!當你爺爺死了嗎!老子不但吃得鬼,餓極了人肉也吞得!”這影子抬頭挺胸氣勢如虹,比真正的鐘二更有沖天豪氣,奈何終究是一團幻化出的形狀,既沒有力氣更不識得法術,色厲內荏欺瞞不了多時。絳塵一眼看透他,拈起一張符朝影子擲去,湛華見狀大驚失色,推開影子避過咒符,自己一條臂膀卻落進絳塵手裡,鍾二的影子連忙扯住湛華另一條胳膊,絳塵更不肯鬆開攥緊的手,他兩個拔河一般拉扯著湛華,幾乎將那倒霉鬼撕作兩半。絳塵冷眼瞧著影子奮力爭奪,又飛快抄起一張符咒朝對方貼去,眼見符紙即要正中影子,湛華狠命推開鍾二的影子,騰出雙臂環抱住絳塵。

  道士在他懷中微微掙扎幾下,繼而好像睡熟的嬰兒一般平靜下來,湛華騎虎難下不敢鬆開手,只得回過頭對影子苦笑道:“終究輪到我救你一次,快回去找鍾二郎,叫他親自帶我走。”鍾二的影子微微一愣,滿面漲紅破口大罵:“哪輪到你這廢物點心救老子!老子是個影子啊!哪裡用著你來救!”他一邊嚎一邊又要衝將上去,卻感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最後只瞧見湛華垂下眼帘抿嘴說:“對不住,實在沒忍住。”終於頭暈眼花再不懂得事。

  絳塵將頭埋在湛華懷中,仿佛筋疲力盡睡熟了一般,閉上眼睛輕輕喘息,好一會兒未曾有動作。湛華抬頭瞧著鍾二的影子漸漸消散在風裡,提起的心微微擱下,不知為何卻又換上另一層酸苦。他早已死去幾百年,屍骨之上長出一代代野糙,如今卻擁上一個顫抖的活人,鮮血盛在肉身里奔流不息,魂魄卻留戀繁華舊夢,有一部分跟自己一樣早已腐爛成灰。對方忽然反手摟住他,夢囈一般輕聲道:“我知道你也已經認出我,咱們都瞧見那個被腰斬的東西,他的血流幹了,腸子斷開來,如何也尋不著自己另半截身子,每每喊著‘疼啊疼啊!’,沿著氣味爬到我身邊,唬得我魂飛魄散膽戰心驚,日日夜夜不敢合上眼,恐怕他又從夢中鑽出來,真要逼迫著我無處躲藏。然而如此依然逃無可逃,哪怕回到你身邊,他還是長在我心裡。”湛華胸前猛烈震動,絳塵的手臂越發收緊,幾乎將他一付枯骨擠壓斷裂,那聲音不斷在耳邊輕輕迴旋,比世上任一種毒蛇都懂得纏綿,他全身戰慄怕得無以復加,突然又回想起自己死時的冰冷,孤注一擲猛然推將開對方,連滾帶爬直力起身,箭一般又往羅家宅子衝去。

  湛華好像是受驚的兔子,並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裡,只想一心一意躲避身後的人。穿過花園,越過迴廊,腳下永遠踩著路,不知不覺逃到院中湖岸邊。絳塵緊緊跟在他身後,急促的踏步聲越發逼近,湛華仿佛又瞧將那個半截身體的怪物,似乎懷了滿心的憐憫,又仿佛歡快至極了,躲在遠處低聲微笑。絳塵終於厭煩追逐的把戲,加快步伐攆上湛華,一把薅住對方的頭髮,朝著自己身前拉去。湛華痛呼一聲倒在地上,頭皮仿佛被無數鋼針刺透,絳塵見狀隱隱的高興,低頭瞧著他惡狠狠笑道:“你不回到我身邊,又要往哪裡逃?”湛華像脫水的魚止不住掙扎,撒潑打滾高聲喊:“鍾二!鍾二郎!”聲音高亢尖銳幾乎衝破雲霄,降塵怔怔失了魂,猛然加重手上的力道,扯著湛華在地上拖行,氣急敗壞無以彌恨,索性將對方浸入解凍的湖泊中。冰冷的水面突然淹沒身體,湛華只感覺自己在波濤中飄蕩,水流透過耳朵湧進腦子,順著血管淌遍全身,每一寸關節骨骼里都蕩漾出“嘩嘩”的水聲,不由自主反手抱住絳塵的肩膀。道士拖著他涉入更深處,站在齊肩的水中強行將湛華壓入湖面,眼瞧著水波掩住對方的面孔,湛華的皮膚被冷水浸得透青,皎白面容仿佛沉浸水底的月亮,隨著波紋流動扭曲顫抖。

  絳塵心中湧出一絲決絕的淒涼,往昔一幕幕繾綣離愁歷歷在目,他們前世咎由自取犯下彌天過錯,害人害己終受報應,為何今生依然無緣無份,相遇相識又要彼此錯過?湛華從水下定定望上來,湖水蒙在面上緩緩流淌,漆黑的眼珠上仿佛罩著淡藍的冰層,神情凜然瞧著對方。絳塵的脊樑上涔涔冒著汗,手腳發軟微微抖,正當他全身虛脫幾乎站不住,卻聽湛華嘴唇微顫輕聲說:“你我緣分已盡了,前世愛恨已如過往雲煙,頭一回相見我依稀認出你,卻躲在暗處不動聲色,不過想讓自己死得安寧。無論過去哪個犯了孽,心中猶記得多上恨,如今已過去幾百年,咱們總該饒過彼此。”這一席話更讓道士周身陷入徹骨寒涼,狠之彌深,愛亦刻骨,他失魂落魄緩緩鬆開手,湛華的模樣在眼前漸漸模糊,好像凋零墜落的枯葉,默默沉入無底深淵中。待絳塵如夢方醒伸手再去打撈時,哪裡還能掬起水裡的月亮。

  羅家兄弟重演的戲劇落下帷幕,鬼王立時對羅家索然沒了興趣,羅家荒宅再無可留戀處,小聲哆念著“無聊啊無聊”,抽身又回到寥付伯的軀殼裡。鍾二郎的影子尋得空隙逃脫出去,身形陷進濕濘雲朵中,懵懵懂懂不知投奔至何處,正當滿心焦急惦念湛華的安危,卻見茫茫雲霧中漸漸走近一個人,上穿顧袖花鳥紋中衣,下著櫻桃紅系口褲,肩膀上纏一條雪白大蟒蛇,“滋滋”往外吐著信子,襯著長不大的孩兒面,赫然正是鍾二郎的哥哥鍾大爺。鍾二的影子又驚又喜目瞪口呆,卻聽鍾煌拖著廣袖低聲冷笑道:“鍾二郎真真添出本事了,為個狐狸精連影子也不要,可知道你連著他的魂魄呢,留個空皮囊還要怎麼活!”這影子歡喜欲狂哪裡還顧得對方口中講什麼,蹲下身子連聲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鍾煌蹙起眉頭急忙道:“我千辛萬苦脫身逃出來,別把毗沙招惹到這裡!”哪知影子沒頭沒腦比鍾二郎更甚,扯住鍾煌大聲哀嚎,鍾大爺唯恐他扯著嗓門暴露行蹤,飛身朝影子踹一腳,只聽“哎呦”一聲慘叫,影子順著雲彩滾出二里地,大頭朝下從天空一直栽到鍾二郎身上。

  第92章

  話說鍾二郎派出影子營救湛華,三魂七魄好似斷線的風箏,欲即欲離游離身外,眼睜睜瞧著湛華走投無路,自己躺在床上干出怒氣,恨得五臟六腑都要炸開。正是急火攻心苦不堪言,忽見鍾煌的面孔在眼前閃過,身上一輕“騰”的坐起來。鬼王既已經離開羅宅,鍾二郎再沒有顧忌,想著湛華最後朝影子說的話,胸膛里翻江倒海沸騰一般,翻身躍起便要再闖羅家,卻聽大門“吱呦”一聲被推開,臥房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搖搖晃晃朝自己移近,一股陰寒撲面而至,皮膚粘上一層冰涼的濕膩。他連日惦念湛華,臥不安席食不甘味,絡腮鬍子跟胸毛連成片,乍一看仿佛深山裡的狗熊扮做人模樣,脾氣更惡過豺狼虎豹,這一時聞得鬼動靜,還以為哪個不長眼的跑到自己家,雷霆衝冠怒喝罵:“媽了個巴子做鬼做膩了,要老子幫你一了百了?老子趕著去殺人放火,沒閒心拿你墊肚子!”對方聽這言語唬得一僵,仍是蹣蹣跚跚從外面進來,鍾二郎怒目圓睜盯著門口,那鬼氣虛力竭不成形狀,只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cháo濕的腳印,一步三晃朝他逼近。

  鍾二郎心中一動收斂憤怒,鬼魂千難萬難挪到他身邊,忽然精疲力竭栽倒下去,他手疾眼快忙將對方接住,仿佛懷中摟上一縷涼氣,小心翼翼托至床上。對方全身被水浸透了,好像風中的枯葉不住戰慄,鍾二郎伏下臉朝他渡一口氣,鬼魂在他臂間微微一顫,身體面目漸漸清晰,赫然正是自己朝思暮念的湛華。原來鬼王走後羅家沒了屏障羅,湛華使盡力氣從絳塵手中逃脫,一路踏進崎嶇坎坷,終於順著原路返回家。鍾二郎多日踏破鐵鞋尋他不見,這一時幾乎歡欣若狂 ,抱緊了湛華再不肯鬆手,只覺得肚子裡盛了千言萬語,順著舌尖往下滑:“你回來了,你回來了……那一天咱們上街買東西,我不過轉身再去添一隻火腿,轉過頭便再尋不著你,本以為你等得不耐煩便先回了家,哪知趕回來卻仍不見你……我東奔西跑尋遍大街小巷,家裡的排骨擱著沒人燒,正趕上過年大家燃煙花,漫天的煙火把夜照亮了,滿世界都有歡聲笑語,可我還是找不著你……後來千辛萬苦終於尋得你的下落,那地方又被鬼王守著闖將不進,我萬般無奈只得變個影子混進去,哪曉得那個廢物終究不頂用,眼瞧著你被逼迫走投無路,老子肚裡要燒起火!你別急,你別怕,萬般委屈有老子來替你出頭,我這就把那牛鼻子道士挫骨揚灰,連著那下賤胚子的鬼王一併收拾!先清蒸再油煎,吃不了拿去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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