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79章

  那一團殘碎的東西既無鬼氣更無人形,扭動盤曲著越爬越近,昂起臉龐似能露出眉眼,待壯著膽子看過去,卻只見對方面上昏黑一團,仿佛鼻子、眼睛、嘴唇都被絞得稀爛,鮮血淋漓揉進一股陰影。湛華幾乎唬得魂飛魄散,滿面蒼白倒退一步,身體在寒風中凍得僵麻,心中剎時恍然清晰,仿佛經年積壓的一層浮塵被人抹淨,靈魂的某處一目了然,日久天長的堆砌消散殆盡,最後只剩無盡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滲出零星血珠,一點一滴積聚成流,蜿蜒淌過整片慘澹,將這世界塗抹成一片腥艷。對方攀撫著地面艱難爬過來,青磚地面上拖出黑紅的血跡,模糊的臉上似乎露出一抹奇異笑容,全無怨毒全無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遺忘,超越生死連綿不息,嘴唇蠕動著欲要發出話音,捱過半晌卻未說出隻言片語,只是更懷上悲傷的喜悅。這猙獰模糊的笑容實在難以打動人心,湛華仿佛聽著一聲輕微的撕裂,好像一層薄冰忽然碎裂,魂魄中某一處隨之破碎,無比的疼痛海cháo一般洶湧掀起,終於不可自抑嘶聲尖叫,尖利的聲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靜,然而整座園子像被盛進一樽玻璃瓶,任憑他如何聲嘶力竭絕望呼喊,也無法喚得人前來救助。

  這東西漸漸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隻手攥到湛華腳踝上,一股刺髓陰寒延過血管直衝天靈,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聲,混身癱軟宛如爛泥,搖搖欲墜幾乎栽倒在地,漆黑的影子扭動著擁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撲面而至,滿懷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雙手緊緊摟住湛華的腰,半截身體高高懸起,面上笑容漸漸消去,轉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華怔若磐石一動不動,意識飄蕩不知飛向何處,只覺身上好像附著一枚肥皂泡,摩擦著寒毛緩緩爬升,刺骨陰寒交融進血肉里,仿佛遙遠時代里另一個自己,心中滿溢荒唐喜悅,沿蹤覓跡追尋而來。他閉緊眼睛再一次失聲尖叫,掙扎扭擺想要將身上的影子遠遠甩開,對方好似附骨之蛆執著不散,他暈頭轉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緊緊攀隨在身上,卻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尋路脫逃。

  羅家的宅子是永遠走不盡的迷途,七旋八轉不見盡頭,湛華越過無數高大的門堪,筋疲力盡不辨前程,雙腿綿軟不知所至,抬頭卻見身前忽然攔出一排顫抖的屏障,定睛看去才見那是一片寬闊延展的糙木,無邊無際延至天邊,層層圍繞環裹住自己。那黑影依然墜在他身上,仿佛咬牙切齒隨時準備撕扯他一口,湛華腳下未敢猶豫,頭暈眼花再欲前行,無數的落葉隨風紛飛,好似驚起一群膽怯的蛾子,鋪天蓋地飄旋亂舞,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暈過去,一隻手在黑暗裡不知被誰拉扯住,驚詫呼喊尚未出口,忽而感覺身上猛然一輕,糾纏在身上的陰影被人揚手甩出老遠,通體周身頓時一陣輕快。湛華大吃一驚定睛看去,卻見自己又被另一團影子纏住,對方緊緊抱著他的腰,連拖帶曳向前推搡,他這一時滿面慘白膽戰心驚,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個懷抱里,好像沉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凜冽,因而略微鬆懈惶恐,輕輕掙扎著喃聲問:“你是誰?要帶我去哪?”

  他問完這聲話,沒來由安下心來,對方肢體模糊難訴難言,只得輕輕撫在他背上,沉心靜氣溫柔安撫,好像午後的陽光靜靜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風輕輕拂去滿身寒涼。湛華不由自主長呼一口氣,筋疲力盡驚魂甫定,仿佛在無邊深水中抓著一根救命稻糙,只想將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託。他沉浸在這溫暖中漸漸神智模糊,依稀察覺對方摟住自己悄悄揉撫,一雙手沿著後背撫摸到肩膀,繼而輕輕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交纏緊握,宛如個棉布口袋擋風抵寒。他做了幾百年吸食精魄的惡鬼,一直都當自己不怕冷,這一時卻想起鍾二過去時常問:“冷不冷?”,不禁縮肩拱背猛打個寒噤,果然感覺周身寒氣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聲:“冷”。影子聞言連忙張開臂膀緊緊擁住他,寬闊的胸膛體貼溫暖,湛華枕在那人臂彎里,只聽著四周一片風吹樹擺糙葉搖動,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溫暖的海水中,身體隨波漂浮晃蕩,幾乎要融進浩瀚璧波里。橙紅的陽光斑駁撒下來,好像超脫苦難躲進一個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漸漸生出倦意,待從頭到腳愜意溫暖,突然抬頭定神脫口而出道:“鍾二郎,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著你。”

  此言一出口倒將湛華唬一跳,他忙伸手朝著黑影摸過去,手指穿過昏暗輕輕收攏,似是拘過一捧濃黑的霧氣,無蹤無跡飄飄裊裊,漂浮在指間經久不散,哪裡能拈得起分毫。然而湛華執意念頭,偎著黑影輕聲道:“鍾二郎,鍾二郎,你帶我走,我不挨這裡。”對方似是遲疑片刻,攙扶著他向前移步,湛華剛才暈頭轉向跑得匆忙,這時候鎮定心神才看清楚周圍,卻見四處枯枝敗藤亂葉飄零,行過殘破石路,耳邊寒風啾啾,前面現出一棟破爛廢樓,頹垣斷壁荒蕪冷清,哪裡有羅家大宅一貫的堂皇體面。他兩個邁過高高的門檻,屋裡比夜晚更加昏黑,湛華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然抵到他身後,推搡催促他向前邁步,湛華硬著頭皮挪進黑暗裡,仿佛感覺自己陷進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邊仍靠著一團溫暖,他糊裡糊塗心安理得,磕磕絆絆悶頭行步,不知繞過幾回彎,穿過幾道門,腳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帶到一節階梯前。那影子小心扶著他下了摟,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眼睛看不見絲毫,餘下感受卻越發鮮明,湛華偏頭聞著一股菸酒味,混著股塵腥中縈繞不絕,他垂下眼又喃聲問:“鍾二郎?”影子緩緩攏住他的手,撫摸著指尖輕輕握一把,湛華如釋重負長抒一口氣,終於知道這陰影果然是鍾二。

  他兩個分離多日,這一時還未訴出彼此境遇,鍾二郎忙不迭取出個火摺子遞給湛華,星點的火光燃起來,暈亮了屋中咫尺,湛華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卻見室內一片寥落空蕩陳設乏然,泛黃牆皮簌簌脫墜,牆角堆積著蜘蛛網,房中央擺了一口粗瓷大缸,結實穩壯高過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環繞,屏息靜氣仔細聆聽,瓷缸中似有輕微的聲響細細漏出,好像一束細流默默淌,蜿蜒盤旋一直爬到自己腳下。他猜不出鍾二要帶自己看什麼,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躡上前去,伸頭探腦往缸中端量,只見瓷缸里盤了一團灰白的形狀,不留意間似乎微微蠕動,湛華大吃一驚忙將火摺子湊近了,瞪大眼睛仔細辨識,火光映亮了瓷缸內外,裡面赫然現出一個人,滿面色臘黃眼神呆訥,嘴唇顫抖若有所語,周身乾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齊根截斷,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於缸中。

  第80章

  這東西彎彎曲曲盤在瓷缸里,好像一株日久天長乾枯蒼老的蘑菇,滿身滿臉綴上灰塵霉斑,灰白的頭髮稀稀散散落在脊背,如同一叢雜亂枯糙,渾濁眼睛隨著魂魄死去了,若非口鼻間尚存一絲游息,哪裡還有半分活人樣子。湛華舉著火摺子挨到缸邊,依稀辨識出這一團骨肉年歲已長,透過對方稀疏的頭髮,能看到頭皮上存著一排模糊的戒疤,灰暗嘴唇一張一翕若有所語,好像無數飛蟲在黑暗中默默飛舞又紛紛撞在牆壁上,日日夜夜無休無止。湛華彎腰伏在缸沿,耳朵幾乎貼在對方面孔上,奈何費盡力氣也聽不出絲毫聲響,他滿心狐疑再定睛辨識,卻見老人嘴唇開闔露出暗紅的口腔,口中的舌頭竟已被人割下,只剩一截黑紅的肉芽梗在喉間,隨著念訴微微顫動。原來這本是位德高望重老僧人,修為高深受萬般敬仰,曾經也為羅家座上貴賓,哪知如今竟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生不如死,饒是這般仍不忘將菩薩謹記心中,不知疲乏長訴經文,幸而他有口無舌難出聲響,不然湛華怕早已經魂飛魄散。

  剛剛才甩脫那半截黑影,這會兒又見著這般情形,湛華頭皮上一陣發麻,探著手朝身後摸索鍾二郎,哪知抓摸了半晌卻尋不著鍾二,他連忙回頭仔細尋探,定睛看見身後的道路浸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剛剛行過的地方仿佛被cháo水漫過,陰寒的波濤翻滾涌動,仿佛深處正藏著一張血盆大口,默默等著將人吞咽下肚。他膽戰心驚忙將臉撇回來,生怕黑眼珠子融化進那一團漆黑,嗓音乾澀嘶啞低聲喚著鍾二郎,一聲一聲幾乎掙斷氣息,只希望對方一個箭步衝出來,能從背後緊緊擁抱住自己,然而鍾二郎終究再沒有走出來,這人來去匆匆好像一場夢,尚未酣甜卻又猛然驚醒,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一絲溫暖,仿佛仍有一長嘴唇輕輕吻上去。湛華壓制驚惶強自止住呼喊,進退兩難立在原處,感覺自己似是陷進一片鋪天大網中,腳下激濤暗流洶湧澎湃,稍有不慎便要被扯進深淵萬劫不復,他剛才從羅禮房中走得匆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綢單衣,這時候赤著一雙腳踩在地板上,侵骨寒cháo直鑽腳底,腦中回想著迴廊里翻滾掙扎的半截人身,鍾二郎悄然而至又默默消逝,絳塵自始至終欲言又止,一幕一幕交替著轉到眼前,如芒在背抖顫如糠,然而這一切詭異行跡卻又絕非鬼魂作祟,有一根瞧不清的細索纏上這宅子,然而無論於人於己生死孽緣,究其因果不過咎由自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