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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法極為陰毒,仙人之間提起便要搖頭譴責的,此真君做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惡事,九天之上居然毫無反應,當真奇怪。

  芳准不願多想,當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頭頂處緩緩以仙力引誘咒法,抽了半日,卻毫無動靜,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額上冒出汗水來。

  胡砂忽然一動,神色無比疲憊,慢慢睜開了眼睛,正對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時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麼地方麼?”

  胡砂卻像沒聽見一樣,只怔怔看著他,半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猛然朝後縮,一直縮到床角,如同一隻驚恐的小動物,用被子緊緊蒙住頭,動也不動。

  芳准笑嘆一聲,輕輕扯被子:“胡砂……胡砂?不悶嗎?”

  她依然不動,隔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低聲道:“……夜深了,師父還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見師祖。”

  芳准坐在床頭,捏住一角被子,輕道:“可是,我想你。”

  縮在被子裡那隻柔弱的小動物微微抖了一下,還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棄似的,顫聲道:“我……我不行……語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話未說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給掀了,胡砂驚得倒抽一口氣,捂住臉蜷縮起來,尖叫道:“別看我!別來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隻手將她凌亂的長髮撈了起來,細細梳理,指尖輕柔地划過發間,偶爾觸及她的頭皮,她便是猛然一顫,眼淚從指縫裡一個勁流出來。

  芳准一面替她將打結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頭髮這樣亂糟糟的,沒人照顧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狽,令人哭笑不得。”

  她沒說話。

  “你自己就是個讓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還有誰照顧你?”他的聲音很輕,像溫和的春風,吹拂過她的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動。

  替她把長發全部理順,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喚一聲:“胡砂。”

  她依然不動,這次他手上用了力,硬是將她扳過來,只覺她渾身僵硬,光從皮膚的接觸就能感覺到她從頭到腳都在極力抗拒。

  芳准一把將她揉在懷中,緊緊抱住,低低叫著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個世界已經被拉扯進黑暗裡,恐懼一切光明,恐懼他。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誰也見不到她。

  他卻不允許,像是要將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緊緊地抱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捨。

  胡砂僵硬的身體終於慢慢變軟了,緩緩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體。

  沒有臉見他,她已不是貞潔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況如今?

  雖然已經離開家鄉五年,但她還清楚地記得失貞女子是怎樣被責罰,無論她是否是自願的,最後結局都極慘。

  她從小與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沒怎麼束縛過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裡和藹的鄉親們面目猙獰地將一個失貞女子捆了石頭丟進湖裡淹死,她便驚恐了。

  更讓她驚恐的,是娘的態度,她甚至是帶了一絲鄙夷,搖頭嘆氣:作孽啊,不守婦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條命,一場貪歡就丟掉了。

  那會兒,她還不知道失貞是什麼東西,但從此腦子裡就種下了失貞極可怕的印象。

  做夢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貞潔。還沒等到報仇的時候,罪魁禍首卻已經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個人,真正感覺到什麼叫活得像個恥辱。

  胡砂只覺胸口窒悶,喉嚨里劇痛無比,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樣。

  芳准低頭在她發上輕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這裡。胡砂,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她本來什麼也不怕,現在才知道怕很多東西。

  無法說出口的害怕。

  或許,她乾脆死在那個幻境裡,被妖獸們把魂魄吞了,還乾淨些。可心中卻又不甘願,不甘死得那麼狼狽,讓旁人看笑話,坐享其成。

  什麼叫做“除死無大事”?因為她不懂,所以可以說得那麼輕鬆。

  世上有些事,不是簡單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勝負。去死,很容易,十八鶯往脖子上一划,就是仙人也會斷氣。但正因為死很容易,所以活著才無比艱難珍貴。

  活著是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像一塊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來異鄉,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無尊嚴地死。

  莫名的骨灰還在,他本分地執行任務,本分地活著,垂頭順目做了良民。如今卻只剩一抔黑灰。

  鳳儀活得更加艱難,走上了邪路,與所有人對著幹,如今連灰也找不到。

  胡砂,你以後要怎麼活著呢?

  她這樣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胡砂,還記得我們下的那場棋嗎?”芳准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著。

  她默默點頭。與他經歷過的所有事,她都不會忘。

  “那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

  還是點頭。她怎會忘記?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芳准將她的長髮撥到耳後,慢慢地,仔細地,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帶著甜美的欣賞。

  “如果你記得,那我現在告訴你,在我心裡,你就是最好的,誰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傷心也好,絕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終是最好。胡砂,你會因為我缺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就厭惡嫌棄我嗎?”

  怎麼會!她趕緊要坐直身體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頭在她耳郭上輕輕一吻,貼著她顫抖發燙的耳朵,低聲道:“所以—你還好好的,手腳都在,人在這裡,未來也還在。你到底在怕什麼?”

  胡砂搖了搖頭,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手腳被斬斷也好,受了重傷也好,與失去貞潔是兩回事。

  對她來說,失去的不光是對女子來說最寶貴的貞潔,而是身為人的尊嚴。如果說極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頭永遠也忘不掉,那麼鳳儀帶給她的便是極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縱然傷口好了,傷疤也不會消失。

  要怎麼才能忘記?把那個晚上當做一片羽毛,輕飄飄地丟棄,像沒有發生過?

  不,忘不掉。她的尊嚴已經被那個人一手捏碎了。

  鳳儀縱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裡也是痛快的。就像她當初砸碎神器的那種痛快。他那麼恨她,最後終於是把她也摧毀了。

  什麼都回不去。

  胡砂慢慢地,堅定地推開芳准,整個身體蜷縮在陰影里,輪廓模糊。

  芳准靜靜看著她把臉埋在膝蓋里,像一隻拒絕任何人靠近的、受傷的小動物。他第一次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

  她受到的傷害,遠比他想得要厲害。幾句輕飄飄的安慰,又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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