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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端的家不遠。一路上,他們倆並排走在一起,耗子有意落後兩步,慢慢地走,細細地看。女孩的身高在阿綠肩膀以下一點點,染過的頭髮在夜色下顯出幾分淡淡的亞麻色,和阿綠髮梢的顏色一樣,應該染的是同一個色號。女孩的髮型是時下最流行的梨花頭,鬆散的髮捲因為步伐的移動而輕輕跳躍著,顯得活潑而俏皮。現在滿大街都是這樣髮型的女孩,頭髮或長或短,髮捲或大或小。小笨蛋曾經跟他抱怨,來理髮店燙髮的女客十有八九喊著要燙梨花,害他跟著嚴儼再學不到別的。

  阿綠應該會喜歡捲髮的姑娘。忘記了是高二還是高三時候的事,被課業負擔壓得喘不過氣,又有滿腔躁動心情不得發泄的半大少年,藉口補課逃開師長的監督,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聚在學校附近的小飯館裡,火鍋、燒烤、啤酒,喝得滿嘴酒氣面孔赤紅,有人起鬨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做自以為出格的事,說自以為出格的話。空酒瓶轉啊轉,轉到阿綠跟前。捧著酒杯仿佛捧著不定時炸彈一般忐忑的小笨蛋,頓時被嚇到了,雙目圓睜,臉皮“唰——”一下,比剛下鍋的肉片還要來得鮮艷:“我……我選真心話。”

  於是他就笑,即便喝得腦袋暈乎乎舌頭不利索,眼裡還滿滿都是他近在咫尺的cháo紅臉龐。緊緊挨著他,湊過頭眼對眼鼻尖對鼻尖:“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兒?”噴鼻的酒氣,裡頭夾雜著他略微不穩的呼吸。

  杜青律還是那一副傻樣,瞪大的眼睛,半張的嘴,煙霧繚繞里,一張嫩得能掐出水的雪白臉蛋漲得通紅:“這個……”

  若不是同桌還有那麼多人,周天昊幾乎克制不住想要抬手去捏過他的下巴,好讓他的目光能始終逗留在自己臉上。

  躊躇了很久很久,久到旁人不耐煩地紛紛敲桌嚷著要罰酒。他才低頭,小心開口:“公主一樣的吧。”聲音低如蚊吶,卻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里。

  公主一樣……哼……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輕蔑的話語伴著膨脹的怒氣脫口而出。

  他倏地扭過頭,站起身高舉杯子向其他人頻頻敬酒,再不曾理會身邊被連哄帶騙硬拉來的他。

  童話里的公主不都是以一頭捲髮形象示人嗎?訕笑著,耗子跟在阿綠和端端身後不知不覺又走過一個路口。

  身邊有滿載貨物的貨櫃卡車隆隆而過,震得已經被碎雪薄薄覆蓋一層的路面微微顫抖。耗子走在阿綠身後,看著那個總是要自己幫忙、總是任自己欺負、總是被自己呵斥是“沒用、懦弱、一無是處”的小笨蛋自然而然地伸手護住女孩,然後體貼地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體的內側。

  他的小笨蛋,原來也可以是公主的騎士。

  第二十三章下

  對面有家奶茶鋪,臨近午夜時分還遲遲未打烊。高高梳著丸子頭的店員小妹捧著貼滿水鑽的手機,坐在色彩鮮艷的吧檯後昏昏欲睡,白熾燈蒼白的光線照著她臉上搖搖欲墜的粉底。

  耗子捧著熱騰騰的奶茶轉過身,阿綠正穿過小區綠化帶上的碎石小路往這邊走來,被碎雪淋濕的肩頭閃爍著橙黃色的光影。

  “想當初,妹妹從江南初來到。寶玉是終日相伴共歡笑……”門衛室里的戲曲聲悠揚婉轉。門衛室外窄窄的屋檐下,耗子和阿綠不約而同躲著彼此的目光。

  “她回家了?”耗子問道。

  阿綠輕輕點頭:“嗯。”

  雖然還是有些不情願,不過上樓時,端端還是很努力地給了他一個微笑:“我在商場看中了一雙長靴,過年的時候,我一定會穿上它!”

  阿綠告訴她:“你現在也很漂亮。”

  她歪過頭,用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驕傲地看他:“很多人都這麼說。”

  “走吧。”把奶茶塞進他手裡,耗子率先轉身。

  “耗子……”冰涼的雪花落在手指上,手裡的紙杯卻很溫暖,甜甜的奶香穿透清冷的空氣縈繞在鼻間。阿綠欲言又止。

  耗子頭也不回:“別說話。”

  趕緊快走兩步跟上他,阿綠不敢看他毫無表情的側臉,微微拉開半步的距離,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街邊的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紙片般單薄的黑影從高高低低的人行道爬上居民區雕刻著花糙藤蔓的鏤空牆頭。一高一矮,一前一後,雙雙沉默。

  回到那個尷尬的十字路口,耗子停下腳:“你家還是我家?”

  面對耗子的問題,阿綠很少如此乾脆:“你家。”

  於是他又邁步向前,沾著水漬的鞋底踩在積著薄雪的路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雨天路滑,大晴天遛彎尚且會莫名絆倒的小笨蛋緊緊盯著腳下不敢有半點放鬆,捧在手裡的紙杯幾乎要被捏得變形。

  前頭有人嘆氣,“嘎吱嘎吱”兩聲,阿綠還來不及抬頭,手腕就被牢牢抓住了。

  “笨死了。”他不滿地咕噥。

  他睜大眼揚起目光,斑斕十色的霓虹下只匆匆瞥見他眼角邊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無奈:“耗子……”

  “喊什麼喊?快走!天都快亮了。”聽出他話里的訝異和喜悅,耗子別過臉,伸出的五指不自覺抓得更緊,只是腳步卻放慢了許多。

  耗子家還是從前阿綠來時的模樣。周天昊總喜歡在細枝末節的地方窮講究,什麼東西該放在哪兒向來都分得清清楚楚,半點兒都不能錯。以前同別人合租時,阿綠沒少因為牙刷放的角度不對或者剃鬚刀的刀頭該向上還是向下的問題被耗子罵得狗血淋頭。

  進屋以後,耗子還是沒說話,開了燈,站在客廳中央沉沉地看著阿綠。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就連一貫撇著嘴角斜眼看人的輕蔑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阿綠站在門邊被他看得渾身難受,低下頭閃躲著他駭人的視線:“耗子,你餓不餓?我去給你下麵條。”

  不等耗子說話,他逕自衝進廚房,打開冰箱埋頭翻找:“你這兒有肉丁還有花生,真好,我給你做辣醬面。”

  耗子沒有進去,拿過他匆匆放在桌上的奶茶,倚在門框邊看他刻意忙碌的身影:“醬在上頭的柜子里。”

  “嗯,我知道。”

  墊腳搜尋最高處的櫥櫃,熟門熟路地翻出鍋子和碗碟,洗菜切肉,點火熱鍋,他雙手不停,忙得連讓耗子插句話的功夫都沒有:“耗子,你家的鹽快沒了,別忘了去買。”

  “耗子,糖也不多了。”

  “耗子……”

  耗子毫無回應,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好似要穿透背脊看到他內心最深處。

  他身上穿的圍裙是兩人一起在超市買的。避開那些嫩得起雞皮疙瘩的粉紅、嫩黃,特意在貨架的最底下挑了個不出挑的棕色。回家抖開一看,胸口正中間赫然畫著一隻傻乎乎的小烏龜,黑色的大眼睛圓溜溜水靈靈。小笨蛋漲得通紅的面孔下,耗子抱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

  鍋子是阿綠不知從哪個地攤上拎回來的。兜里沒錢還要充闊氣的周大少咬著牙斥巨資買了一整套德國原裝進口的不鏽鋼鍋,電視裡天天打GG吹得花好稻好的那一家,鍋底亮得能當鏡子使。不識貨的小笨蛋卻百般嫌棄:“又重又燙又愛粘底,哪裡值這個錢?”耗子氣得七竅生煙。可是做飯的多半是阿綠,用什麼鍋小笨蛋說了算。於是那套亮堂堂的不鏽鋼鍋依然放在櫥櫃裡做展示品,不起眼的鐵鍋卻獨受專寵,可謂冠絕後宮。

  還有碗碟上的花色、壁上的筷籠、桌上的紙巾……小到一根筷子一隻湯勺,好像都有他經手的痕跡。耗子想得快痴了,抬起手,低下頭,雙唇緩緩疊上他留在杯口的痕跡。

  第二十四章

  “今年過年……我大概不回去了。”望著阿綠一刻不得閒的身影,耗子說道。

  “哎?”阿綠的身體整個都僵了,楞了好一會兒,他才重又抬起胳膊用筷子拌著鍋里的麵條,“哦。可是,你跟你爸說過……”

  “我有事,走不開。”耗子轉身走回客廳里。

  背對背的兩人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有鍋里沸騰的麵湯“嘩嘩”響個不停。

  小笨蛋端來的麵條一如既往色香味俱全,靜靜臥在湯中的麵條瑩白如雪,上頭赤紅的醬被炒得油光閃亮,撲鼻一陣辣子的香氣。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聽著窗外簌簌的落雪聲,光是看一看,就覺得暖意油然而生。

  “你怎麼不吃?”耗子卻一徑看著坐在對面的阿綠。

  阿綠老實地回答:“剛剛吃過了。”和端端一起。

  他的表情侷促而不安,眼神始終在耗子和面前的桌面上游移。耗子知道他有話說,放下筷子靜靜地等。

  “耗子……”吶吶地,拙於言辭的小笨蛋低聲開口。

  “嗯?”耗子隔著蒙蒙的霧氣看見他眼底的畏懼,“說吧,我不生氣。”

  “我、我和端端……是朋友。”仿佛是要強調什麼,他猛然抬起頭急切地望向耗子,口中不由自主地重複,“就、只是朋友。”

  如果這時候在他面前放一面鏡子,純真的小笨蛋一定會被自己此刻的神情嚇一大跳。他如此激動,不停彎曲又伸展了一整天的手指深深扣著掌心緊握成拳。耗子滿眼都是他被燈光照得蒼白的臉和因情緒激烈而泛紅的眼眶。

  “她……她很傷心,我就想陪陪她……”明明想了一路,下麵條的時候還在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麼辯解,可是,一旦對上耗子的臉,阿綠還是陷入了語無倫次的窘迫困境,只能一再迫切地用焦慮的目光搜尋他臉上憤怒或是原諒的蛛絲馬跡,“耗子……我……”

  放下筷子,耗子打斷了他的話:“端端挺好的,又那麼喜歡你。”

  “不是……”小笨蛋急得幾乎要站起來。

  耗子微微勾起嘴角,再度截住了他:“真的,挺好的。”

  很熟悉的話語是不是?那麼耳熟的口氣。是誰成天這麼揚著張傻笑的臉口頭禪似地念著:“挺好的,都挺好的。”

  被寬叔冤枉偷懶了,也是:“沒事,挺好的。”

  被客人找碴泄憤了,也是:“真的,我挺好的。”

  被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訓斥得一無是處了,還是:“我不要緊,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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