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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問過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從來就沒搞清楚他以前的經歷。”

  “我都說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他一直就是這樣跟人保持距離的。”

  但我是他女兒啊——哪怕是撿來的女兒。我矛盾地想,至少我們之間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說起來張師傅那個人,雖然愛裝神弄鬼,喜歡占小便宜,還被勞教過,但人也不壞,跟你爸一直相處得很好……”

  勞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張爺爺是什麼時候被勞教的?為什麼?”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體哪一年我還真不記得。那個時候管得嚴,不許搞封建迷信活動,他做的那些營生:算命、做法事什麼的,當時來看哪一樣不迷信啊,趕上一個節骨眼就被關起來了。他老婆兒子嫌他丟人,後來再不肯認他。”

  這麼說來,爸爸和張爺爺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同樣淪落,同樣被家人放棄,難怪後來成為師徒。我好一會兒不說話。洪姨嘆氣:“幸好你爸這些年一直照顧著他,給他花的醫藥費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體哪裡挺得到現在。”

  “洪姨,你說我爸以前也很愛喝酒,那為什麼我從小到大都只見他每天飯後喝一點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來之後,他像變了個人,喝酒一下變得很有節制了。所以我讓你去勸他,他會聽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麼又說到抱你回來了,收回收回,你當我沒說。”

  “沒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講清楚了。”

  她放下心來:“要說他對你真沒說的。我家老趙以前疼是疼守恪,不過也就是下班回家負責逗一下罷了,哪像你爸又細緻又耐心。”

  我心裡亂紛紛的,講不出話來。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別跟守恪一樣,完全在家裡待不住,養兒子就是給別人養的,想想真沒意思……”

  洪姨嘮叨著,不過我再沒聽進去了。我原本計劃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賺點錢,這時卻突然歸心似箭,只想馬上回家了。

  還沒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時分,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張爺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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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趕去長途汽車站搭車回家,到家時已近中午,卻發現家門前靜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辦喪事人家那樣熱鬧,沒有搭靈棚,沒有人來人往,沒有放鞭炮留下的滿地碎屑,甚至連一個花圈都沒看到。我推開虛掩的院門,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來福蹲在他旁邊。

  “爸,張爺爺呢?”

  “他兒子把他接回去操辦喪事了。”

  我一怔:“張爺爺幾次住院,他人影不見,辦喪事的時候他倒冒出來了。大概是想拖屍體停在家裡好擺酒收人情吧,真無恥。”

  “小航。”

  “我有說錯嗎?”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誰也不能攔著,這樣也好。你張爺爺最大的遺憾就是跟兒子關係不好,現在入土為安,以後他們總歸還是要給他掃墓燒紙的。”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到他身邊不說話。他身上有酒氣,明顯帶了幾分醉意。

  “他兒子住在縣城,如果你想見張爺爺最後一面……”

  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見的。我不去。”

  他並不以為忤,伸手摸摸我的頭髮:“別難過,他走得還算平靜,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沒辦法不難過。

  爸爸一直幫人操辦喪事,我從小見慣各種葬禮場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來得超然,再加上張爺爺積病已久,我不能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他從我記事起就一起生活在這裡,儘管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也不算那種慈愛有加的祖父,我仍舊愛他,一直拿他當親爺爺看待。

  在喪失神智之前,他喜歡喝酒,帶著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種不著調本事,吹噓真真假假的見聞,把聊齋里的故事改頭換面講給我聽。到漸漸陷於老年痴呆之後,他只惦著各種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時候甚至認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讓我的家看起來是祖孫三代,十分完整。

  他離去帶來的缺失感讓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我認識他已經快三十五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爸爸的聲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語。我屏息聽著,在心裡迅速推算,許可今年是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時正接受勞教,在那裡認識了張爺爺。

  “剛開始我是很討厭他的,神神道道不說,又愛吹牛,又自私小氣。”

  他們性格確實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個寡言的人。

  “我有好幾年沒看到他,再碰到他時,他在公園邊給一個大媽算命,說得她連連點頭。我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也不免驚訝了。等大媽走後,我問他,他這本事是怎麼來的,他大笑,說很簡單,會來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問題的人,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事事順心的人會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問題無非就是男人與子女,總不至於憂心世界和平與人類未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沒錯,我給周銳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樣的法則。

  “我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這麼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沒有這麼長的緣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繼續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顫抖著,我終於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點酒。”

  他並不堅持,任由我拿走酒瓶。這時院門被推開,一個人探頭進來:“何師傅,上午是我打電話來的,可以走了吧?”

  他點點頭:“好,等我一下。”

  我問:“你要去哪裡?”

  “不遠,旁邊的鎮子陳集,有一個喪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臉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麼行,已經答應人家了。”

  他換衣服,拿著他的包跟那人走了。我獨坐在院子裡,摸著來福的頭,平時它並不喜歡別人摸,今天低聲哼了一下,變換躺著的姿勢,終於還是忍了沒有逕自走開。

  人們生生死死,來來去去。

  爸爸以後獨自守著這個院子,過這樣的日子,多麼寂寞。

  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連這樣的日子都沒有了。

  兩天之後,張爺爺的兒子打電話通知我們,他要收回這所房子。

  我從來沒考慮過竟然會面對這個問題,一下呆住了。

  洪姨聽到之後,頓時大怒:“真是不要臉啊,虧他開得了這個口。居然要你們馬上搬走,他還是不是人啊!”

  趙守恪這個暑假沒有打工,回家來了,他保持著一向的客觀冷靜:“理論上講,房產證上寫的是他父親的名字,他作為唯一繼承人,有權利提這要求。”

  洪姨氣結,轉頭數落我爸爸:“當初明明是你跟張師傅一起出錢買的房子,你居然就寫他一個人的名字。他喪失勞動能力至少有十五年了,完全沒有收入不說,看病吃藥住院全都靠你,他兒子對他不聞不問,完全沒盡到贍養的義務,你都沒讓他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來。現在好了,他兒子名正言順來繼承遺產,你和小航住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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