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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嗖一聲輕響,在血肉迸飛的戰場上沒人能聽得見。

  黑雀振翅飛上雲霄,轉眼消失在了雍王別府方向。

  “逾千禁軍,沒人攔得住他?”武后一皺眉:“開什麼玩笑?!”

  高台上,武后推開急急上前保護的親信,大步走到石牆邊。從高處向下望去,禁苑已化作了地獄,烽火一路向上陽宮蔓延,緊緊包圍住了帝國權力的心臟。

  宮廷侍衛面對兵強馬壯的精銳禁軍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勉強結成的戰陣在極短時間內便被沖得七零八落,剩下小股匯聚在一起也只剩被屠殺的份,觸目所及全是勢如破竹的喊殺,和瀕死之際慘烈的呼號。

  而在那血與火的浪cháo中,一騎神駿猶如逆流而上的尖刀,轉瞬衝到了高台下!

  單超抬起頭,與天后遙相對視。

  雖然站在高處,剎那間天后卻產生了一種位置對換的錯覺,她戴著翡翠護指的手啪地狠狠抓住了牆頭:“——單超!你想上哪裡去?把謝統領放下!”

  單超卻在她威嚴不容抗拒的命令前微微閉上眼睛,龍淵回鞘,順手從身側被劈死的士兵手中奪過弓箭。

  “……他這是……”

  武后瞳孔如芒刺般浮現出厲色,驟然爆發出厲喝:“關閉宮門!——他要闖宮!”

  最後一個字尚未落地,黑馬揚起前蹄,發力狂奔!

  硝煙與烈火從身側飛速後退,道路盡頭宮門巍峨,數不清的士兵背著弓箭跌跌撞撞向前迎來。然而單超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也什麼都感覺不到;漫天羽箭化作微渺的光點,觸目極處只有轟然啟動的紅銅巨門。

  “殺——”

  “殺——!”

  箭矢鋪天蓋地,戰馬凌空躍起,單超在最頂端那一瞬拉開了弓弦。

  ——我所學會的一切,我所經歷的所有,都是為了這一刻,為你劍鋒所向,無人能擋。

  恍若長天滿月,利箭旋轉著飛出,在所有人的視線中留下殘影。

  緊接著,關門的士兵被貫穿釘死,箭鏃余勢不減,將銅門撞得轟然向前!

  士兵們發出驚懼的大喊,高台上人人悚動,武后眼底露出了震驚、憤怒和一絲絲欣慰混合起來的複雜神色。

  滾滾烽火卷向陰沉天際,只見戰馬穿越槍林箭雨,於所有人頭頂橫跨而過,從巨大宮門的fèng隙中沖了出去!

  戰馬飛躍落地,磚石在馬蹄下化作了迸濺的齏粉。單超有力的右手抓住左肩箭柄,悶哼一聲,毫不遲疑將箭鏃拔了出來,在鮮血揮灑中隨手扔掉,旋即撈起身後的謝雲,將他凌空抱起,緊緊擁到了自己懷中。

  血肉相貼,密不可分,仿佛中間十年漫長的離別都從未存在。

  馬匹沒有瞬間停頓,向西南方向絕塵而去,很快在帝國天后的注視中化作了遙遠的黑點。

  ·

  ——第三卷完——

  第92章 解毒

  露濕風標紅芰老,雨生鱗甲伏龍腥。

  黔州,伏龍山。

  “喲,客官又去山上挑水!”掌柜把噼里啪啦的算盤一推, 從櫃檯後探出頭, 白胖白胖的臉上滿是笑容:“這種事就叫小二去了嘛,客官怎麼自己動手?”

  一個全身深色衣著, 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走進客棧,單手抱著足有半人高的木桶, 滿桶清亮泉水隨著步伐微微晃蕩,卻一滴也濺不出來,聞言輪廓深邃的眼底露出微許笑意:“多謝, 不麻煩你們了。”

  掌柜一疊聲讓小二上去幫忙, 男子卻擺手示意不用,就像這些天來一樣,頭也不回穩穩上了樓梯。

  “看看, 誰家要是招了這樣的女婿,農忙時節能頂頭牛!”小二一甩毛巾,正搖頭感嘆,卻被掌柜的瞪了一眼:“有你這麼誇人的嗎?還不快幹活兒去!”

  小二一溜煙跑了。

  掌柜的搖搖頭,重新回到了算盤邊。

  這位客人是十日前深夜趕到的,腰懸寶劍風塵僕僕,懷裡抱著個蒙紗的女子說是他媳婦,那匹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駿馬已經累得口吐白沫了,也不知道星夜兼程跑了多久。掌柜不敢多問,親自去開了間上房,回頭就被男子隨手賞了塊巴掌大幽綠剔透的翡翠,說用它來頂這段時間的房費。

  掌柜把翡翠拿去當鋪看了,成色、大小俱是上佳,本地一般富戶家裡都絕拿不出這樣的好貨——而這樣的玉石裝飾,在那女子身上還隨便掛著好幾件,甚至用來扣衣帶的玉環成色都不下於它。

  這客官究竟是什麼人?

  掌柜見識南北,光憑口音便能猜出客人的籍貫,然而這男子滿口京城官話中又帶著濃重的北方腔,實在是難以斷准。掌柜心中隱約擔心別是強人擄了富家小姐來投宿,但隨後十天內,這男子幾乎什麼都沒幹,除了採買肥雞活魚藥材讓廚房燉湯之外,就是天天親自提了木桶去山上打水,說他媳婦生性愛潔,指明一定要活水來沐浴。

  那女子一步都沒踏出過房門,但作天作地的程度絕對無與倫比,短短几天功夫就見那男子形容憔悴了許多,但精神勁頭倒越來越好,仿佛自有一種甘之如飴。

  掌柜十分費解。

  他見過疼愛媳婦的,但沒見過全方位無底線伺候成這樣的,若是強盜綁了富家小姐,這麼著也說不過去吧。

  嘩啦一聲,單超把泉水倒進大半人高的浴桶。

  謝雲全身浸泡在水中,皮膚蒼白剔透,恍惚竟與清冽的泉水混為一體,只有龍印刺青時隱時現,發出幽暗的光澤,就像在虛空中緩緩盤旋。

  單超坐在桶邊,半晌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濕漉漉的眼睫,幻想他忽然睜開眼睛來望向自己,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十多天前謝雲醒來過一次,那是在他們從洛陽不眠不休向黔州狂奔的路上,戰馬撐不住了,單超只得放馬去休息,在荒郊野嶺點了堆篝火,為謝雲推宮過血。

  毒素被他用不斷灌注的內力牢牢壓制在肩部以上,雖然不曾蔓延到胸口,但這個位置離心臟很近,萬一牽動舊傷情況便會急轉直下,因此每時每刻都非常的寶貴又危險。

  正當單超運氣完畢收功的時候,忽然懷裡的謝雲動了動,他還沒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就只聽一個虛弱沙啞的聲音問:“……這是哪裡?”

  單超簡直不敢相信,微喘了片刻,輕聲道:“黔州,正在去伏龍山路上。”

  謝雲眼睫顫抖著像是隨時要合攏,精神渙散,不知道能不能聽得懂。單超掀開衣裾把他往懷裡擁緊了些,喃喃道:“你一定會好的,明先生說了,縛龍糙下的清泉一定能解百毒……”

  他的絮叨猝然中斷,只覺三根冰涼的指尖從自己臉頰一滑而過。

  “……你累了,”謝雲恍惚道,疲憊地合上了眼帘。

  連日奔波的焦慮,長路漫漫的絕望,都在那簡單的三個字中煙消雲散。

  從那次之後,一路運力逼毒吊命,直到趕到目的地,謝雲都再也沒醒來過。

  單超原本想連夜帶他上山,但伏龍山實在太大了,道路崎嶇伸手不見五指,帶一個性命垂危的重傷病人攀山根本不現實。單超只得把他先安置在山下的財緣客棧里,白天在當地人的指點下搜山,找到了傳說中青龍化成的縛龍糙。

  然而明崇儼這個跳大神的職業騙子,只說縛龍糙下有泉水,卻沒說那是地下水;單超沒帶鐵鍬,情急之下用雙手硬生生挖了兩尺深,地下才忽然噴出了混合著泥沙的清泉。

  那一刻單超跪坐在地,用血跡斑斑的雙手撐著泥土,長長吐出了一口酸澀的熱氣。

  謝雲的情況正慢慢好轉,單超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蔓延了整條手臂的毒素從傷口一絲絲排出體外,溶解於水中,皮膚由灰敗一點點轉回正常,甚至連他沉睡中的面孔都泛出了不明顯的血色。

  然而謝雲還是沒有醒。

  單超用燉了人參肉芝的雞湯魚湯來餵他,每天親手照料他,有時會小心翼翼親吻他的眼皮。謝雲的神智從未清醒過,有時候單超會看著他想,這個人是不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毒素離脖頸那麼近,是不是有很大可能,已經順著血流損傷到了頭腦?

  萬一謝雲醒來卻變傻了,對他自己而言,也許還是乾脆在上陽宮死掉比較好吧。但對單超來說,面前這具軀體仍然溫暖,心跳仍然有力,卻是人世最後一絲最重要的、不論如何也無法割捨的牽掛。

  “今天真乖,都喝完了。”單超低頭親親謝雲的唇角,把湯勺放回空碗,準備給木桶換水。

  泉水中和了毒性之後就不能再泡太久,頭三天的時候每隔半個時辰就要全換一次,如今半天換一桶就可以了。單超捋起袖子,正俯身摟住謝雲的腰準備把他抱出來,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麼,一偏頭,正撞上了謝雲半垂的視線。

  房間一片安靜,單超久久無法動作,半晌才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道:“……謝雲?”

  他連呼吸都不敢,仿佛生怕氣流稍重,便會驚醒這場難以置信的夢境。

  “……”

  不知過去了多久,謝雲唇角無力地動了動,浮現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弧度:“湯太咸了……孽徒。”

  單超幾乎是把他扛出了水,用布巾匆匆一裹,顫抖著手按在心脈上灌輸內息,反覆揉搓胸口直指皮膚泛紅髮熱,隨即用棉被把謝雲裹起來,抱到自己大腿上,把臉埋在那瀰漫著水汽的頭髮里深深吸了口氣。

  十多天來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心臟從喉嚨口摔回了胸腔,再次穩定持續地搏動起來。

  單超摟著他師父,一晚上睡得斷斷續續,幾乎每隔半個時辰就要醒來查探一次謝雲的呼吸。這樣直到凌晨才沉沉睡去,再次驚醒時天色未亮,初夏青灰的晨曦從窗外映進客棧簡陋的房間,牆壁和地面都籠罩在朦朧的天光中。

  單超的第一反應是懷裡空了,當即面沉如水,猛一拉床榻邊蚊帳,才看見謝雲坐在妝檯前運功,肩上披一件半舊外袍,正緩緩吐出一口氣來,睜開雙眼。

  “醒了?”謝雲漫不經心道,語調已不復昨日的艱澀沙啞:“再睡會兒,天色還早。”

  昏暗的客房裡,他瞳底流轉著的青光轉瞬隱沒,雙眼清亮明澈如秋水長天,與單超記憶中那年輕氣盛、面容秀美的少年別無二致。

  單超嗯了聲,卻順勢坐起身,目光緊緊鎖著他。

  “誰叫你帶我來這裡的?”

  “……明崇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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