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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保她呢。柳震山的“險惡”用心被馬永前一眼識破,但無奈那一年天不幫他,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扳倒柳震山,上級給他下達了更艱巨的任務,讓他全力以赴抓革命促生產,掀起轟轟烈烈的水庫大會戰。馬永前的精力實在是顧及不到了。等把另一座叫柳條河的水庫的大會戰掀起來,這邊程雪衣的消息竟然聽不到了。馬永前又急又惱,多方派人打聽,程雪衣竟像被消滅了一樣,一點音訊都無。

  是柳震山和地主五鬥合演的一場戲。柳震山得悉地主五斗的妹妹正好嫁到牧區,計就有了。馬永前在柳條河水庫發號施令大耍威風時,柳震山去了趟炭山嶺,打通諸多環節,悄悄將程雪衣送往五斗妹妹家。這是一步極其冒險的棋,一旦被人揭發,不只是五斗一家遭殃,怕是柳震山,也要關牛棚。但柳震山就是想做這件事,沒有任何理由,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美麗的女子被毀掉。加上有鄧家英父親鄧源森支持,柳震山更是無怨無悔。

  程雪衣如期生下了孩子,為她接生的是地主五斗的老婆,是鄧源森把五斗老婆送過去的,讓地主老婆接生,絕對安全。消息傳來,路波驚得不敢相信,一晚沒合眼,第二天早早起來到河邊。天剛下過雨,晨曦染著的大地,一片清透,河兩畔的綠糙上,掛滿晶瑩的露珠,腳剛伸過去,驚得糙地一片撲撲兒,透亮的露珠撲簌簌往下掉,驚得路波不敢抬腳。也就在那一刻,路波心裡有了女兒的名字:露珠。

  故事到這裡,還算是完美的,儘管經歷了那麼多坎坷,但相比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些坎坷和苦難又算什麼呢?不幸的是,苦難並沒結束。就在孩子即將滿月的時候,一場更大的暴風雨降臨了。

  柳震山出事了!

  起因是為了路波父母。路波的父母當時被下放到柳樹屯,那也是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柳震山一心想把他們接到水庫工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勞動改造。終於有個機會,柳樹屯那邊要往外遷返一批走資派,好騰出地方讓從上海來的一批右派分子接受改造。柳震山抓住這個機會,派人連夜去接。誰知回來的路上車翻了,包括路波父母在內的十二人全部遇難,其中有兩名基幹民兵。馬永前大喜,上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他抓到柳震山把柄了,上躥下跳,給柳震山羅織了許多罪名,上面再想保柳震山,就很難了。

  柳震山剛一翻船,馬永前便火速派人到炭山嶺,挖地窖一般將炭山嶺大小村莊翻騰個遍,終於在五斗妹妹的鄰居家找到程雪衣。此時的程雪衣,早已沒了昔日舞台上的嫵媚與卓然,完全成了一村婦。這是五斗妹妹的主意,女人一風騷,男人就像蚊蟲般叮了過來。“把你頭髮剪了,衣裳換了,穿我的!”於是一年下來,程雪衣就不再是縣城裡那個程雪衣,也不是戲中的穆桂英和白娘子,成了灰頭灰臉的鄉下村婦,一個臉上有了雀斑身上有了垢痂的女人。誰知就這樣馬永前也不放過,一聲令下,程雪衣被丟進車裡。自此,她人間地獄般的日子開始了。

  關於程雪衣的死,白霓也說不清。那個時候她是沒辦法聯繫到女兒的,她餓得連睡覺的力氣都沒,哪還有力氣去想女兒?再說想了又能咋,天蒼蒼夜茫茫,空對月兒話淒涼。等她歷經千難萬險,走過九死一生,被路波接回谷水時,女兒早沒了音信。香消玉殞,化作青煙,離她而去。

  傳言不管真假,都說明一個事實,程雪衣不在了,走了。白霓在縣城北邊山下挖了兩座空墳,一座,葬丈夫程南堰,一座,是她紅顏薄命的女兒。

  之後,白霓開始了漫長的尋找,白霓堅信,上天不會將她家趕盡殺絕,那個在動盪與噩夢般的年代出生的孩子,她的寶貝外孫女露珠,一定會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白霓猜得不錯,露珠果真活了下來。程雪衣從牧區被抓走後,五斗妹妹也受到牽連,某個夜晚,五斗妹妹搶在工宣隊和造反組織抓她前,抱著孩子翻過幾道山樑,天未亮前來到娘家鄧家山,進了鄧源森家門,五斗妹妹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鄧源森老婆嚇壞了,等明白過來五斗妹妹是為懷裡的孩子,她才穩住神,拉起五斗妹妹,從她懷裡接過孩子說:“放心吧,我就當撿來的一個寶貝,看誰敢從我手裡搶走!”

  露珠就這樣成了鄧家山的人,柳條河水庫大壩合龍時,鄧源森不幸學了五斗,被狂野的河水捲走。等大會戰徹底結束,鄧家英母親又因疾病去世,可憐的露珠,這才改口叫鄧家英媽。

  那年露珠四歲。

  鄧朝露感嘆的不是歷史,歷史是一頁書,翻過去就翻過去了,不管你心裡有多少結,都不能沉在歷史的罪過里不出來。

  人是會被歷史淹死的。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鄧朝露突然變得豁達,內心也變得流暢,發誓再也不悲觀不嘆氣不搖頭不糾結,她必須活下去,必須活出個樣來。

  不然,她誰都對不起!

  她這樣跟外祖母白霓說。

  白霓欣慰地笑了。

  不久之後,鄧朝露回到了山上。跟白霓相認的那一刻,鄧朝露就清楚,自己未來該去什麼地方,該在哪裡紮根。好在她的工作調動申請還算順利,導師秦繼舟和師母楚雅這次沒難為她,雙雙舉手贊成。導師秦繼舟為此還特意回了趟省里,倚老賣老地跟有關部門講了一通。鄧朝露上山那天,秦繼舟親自下廚,張羅了一桌菜,要為她送行。席間,秦繼舟說了這麼一句話:“你要記住,你是鄧家英和路波的女兒,你在山上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看著。當然,還有你親生母親。”

  鄧朝露重重點頭。

  現在,鄧朝露站在雜木河畔,河水是一天比一天小了,也污濁了。

  鄧朝露的目光盯著金沙河方向,久久不肯挪開。像盯住一個死結,盯住一個巨大的黑洞。

  一周後,秦雨也上了山。秦雨回白房子了,他所在的石羊河流域生態治理中心在新一輪機構改革中被合併,跟另一家研究中心合為一體。苗雨蘭從副主任位子上退下來,算是提前到二線。其他人員重新組合,組合不了,下基層。秦雨沒像常健他們去爭,爭什麼呢,他早厭煩了機關這種地方,他是屬於白房子的。父親說得對,離開了白房子,他什麼也不是,閒人一個,將來更是廢人一個。父親這輩子說過很多話,秦雨都聽不進去,這句秦雨認真聽了。秦雨覺得,父親現在說出的話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父親偏激、固執、容易極端,現在不,父親變得中庸,變得務實,話語裡也多出一份愛來。

  秦雨知道,父親老了,他從別人的苦難里看懂了人生,也看清了世界的本質。

  世界的本質。

  人就怕看不清看不懂,看清看懂,凡事處理起來就簡單得多。

  上山前,秦雨正式向法院遞交了訴狀。他要結束這段婚姻,他已無心去評價這段不該有的婚姻了,人一生總是要有一些混亂,混亂中突圍,困頓中猛醒,是人生另一門必修課。父親不也是這樣嗎,母親更是如此,他們把大半生交給了混亂,到現在才清醒。如此算來,秦雨根本不晚。走點彎路好,吃點苦頭更好。要不,怎麼笑對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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