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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萌芽的,但誰都不知,它就是愛情。等意識到時,災難已經來臨。

  先被揪出來的是路波的父親。這個一向很聽黨的話的人,在1967年的一天,學習會上,說了一句極為反動的話。他說,不是要搞社會主義建設嗎,怎麼現在看上去有點亂,到處搞鬥爭,反而沒人抓建設了?這個亂字被人抓住,那時候誰敢說“亂”啊,路波父親偏偏說,還對那場鬥爭提出質疑,他被揪出來,一點也不奇怪。當時龍山縣城已經不那麼平靜,先是龍山一中的學生出去串聯,接著外地的學生也結伴來到龍山,要刮旋風。緊跟著,駐紮在龍山的部隊行動了起來,部隊成立了一支工宣隊,這支工宣隊很有名,龍山當年的革命烈火,有工宣隊很大功勞。突然有一天,工宣隊衝進縣一中,也就是路波母親所在的學校,將德高望重快要退休的歷史老師揪了出來,這是龍山那次運動中的第一頂高帽子。有了這頂高帽子,龍山再想平靜,就不那麼容易了。

  路波匆匆從谷水趕回龍山,跟仍在谷水的程雪衣招呼也沒來及打。他的父親出事了,父親是因為保護水利局長而被連帶進去的。當時大修水利的口號已經提了出來,但水利局長持反對意見,幾次會上都表示,水利不能搞一窩蜂,要因地制宜,要統攬全局。這些言論一旦被上綱上線,就足以置人死地。等路波從谷水趕回時,父親已被造反派押走了。

  從這一天開始,路波的人生就進入了另一個階段。等龍鳳峽水庫大會戰那年,路波已經取代父親,成為龍山水利系統最大的走資派。

  那年的鄧家英和秦繼舟們只知道,路波是被下放到水庫勞動改造的,他罪行累累,頭上既有右派的帽子,更有保皇派的帽子。他保的皇,就是給了他知識也教會他做人原則的王之溢。造反派要斗王之溢,路波居然衝進人群,用身體護住自己的老師,手裡拿把管鉗,沖早已斗紅了眼的造反派們說:“哪個敢動我老師,我先砸爛他的狗頭!”他把造反派的頭比作狗頭,這下,連柳震山也保不住他了。之前柳震山剛剛保住他父母,從牛棚里把他們放了出來,暗中送往一個叫柳樹屯的村子,也就是柳震山老家去改造。這下好,他又出事了。當年在鄧家英們眼裡,路波就是這樣一個人,更複雜的路波,他們卻沒有看到。

  複雜來自於愛情,來自於程雪衣的怕。

  去水庫之前,路波挨斗基本是有規律的,白天拉出去,戴上高帽子,脖子裡掛上紙牌,陪斗。不管是地區還是縣裡,每天總有新的走資派和反動分子被拉出來,游斗是當年最最流行的形式,路波這種已經被揪出來還未關進牛棚的五類分子,就是專門陪斗的。到了晚上,造反派們要開會,要分享革命果實,路波他們就被送回家,老老實實在家裡寫“認罪書”。這天晚上,大約十點,路波寫完了“認罪書”,正要用藥水擦洗打壞了的身子,門突然被推開。路波以為是造反派夜裡找上了門,嚇得一把將寫好的“認罪書”撕了並丟掉。路波有兩種“認罪書”,一種是真正的認罪書,寫了交給造反組織,一種,是他對這場運動的認識與思考,絕不能讓外人看的。誰知那天來的不是造反派,暗夜裡很快響出他熟悉的聲音:“路波哥,快救我爸,我爸不行了。”

  誰能想得到,跑來支邊的一批知識分子能在那一年統統被打成右派,有的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的罪名,有的被冠以臭老九。程南堰自然難以倖免,他是龍山文化系統最大的毒糙,後來又說他是台灣派遣過來的特務。反正那個年代帽子是滿天飛的,罪名隨手可來。扣在白霓頭上的帽子更可笑,說她生活糜爛,原因是院裡有人揭發,這個上海來的女人天天夜裡洗澡,白天還要塗個紅嘴唇。揭發她的是院裡四十歲的老光棍,曾因強姦婦女差點坐了牢的打井隊工人陳懷發。運動開始不久,這個在打井隊最讓人嫌的老光棍搖身一變,成了龍山第二支造反力量“二炮司令部”的總指揮。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南堰被造反派打壞了,打得要死了。聽程雪衣說,陳懷發用腳狠踹她父親的襠部,還用管鉗猛擊程南堰的頭部。程南堰奄奄一息,這是路波那晚跑進程南堰家後看到的真實一幕,程南堰雙手捂著襠,使勁在床上打滾,疼痛讓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能用止不住的汗水回答路波。他的頭上起了好幾個包,左邊額頭仍在出血。白霓打得也不輕,竟然倒在床下,沒有力氣給丈夫包紮傷口……

  那晚路波沒將程南堰送往醫院,醫院那一年是不收反革命不收黑五類的,他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拿著管鉗衝進陳懷發家,一管鉗下去,陳懷發就發不出聲了。奇怪的是,這事並沒加重路波的罪行,已經自封為“二炮司令部”總司令的陳懷發,竟然對路波的“謀害”行為不敢聲張,將疼痛咽到了肚裡。直到若干年後,人們才知道,那天夜裡路波沖陳懷發下手時,說過一句話:“敢再為非作歹,我把你打井時做的爛事壞事全揭發出來,別忘了忘水村小寡婦是怎麼死的!”

  那一夜路波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簡單用土辦法給程南堰包紮傷口後,將這對來支邊的夫婦照顧著睡下,他將程雪衣攬在了懷裡,不停地說:“不怕,有我呢,我路波這輩子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他們欺負你家。”

  路波沒做到。

  路波所以在水庫工地上整日陰著臉不說話,是他沒做到。鄧家英們以為,那年的路波,是被自己的境遇壓垮了,其實不,他自己的境遇算什麼呢,真正壓垮他的,是這家上海人的境遇啊……

  再後來,程南堰和白霓不見了。有傳言說,這對夫婦被遣送回了上海。也有傳言說,他們因不服改造,被另一支造反派接管了。路波當時並不知道這對夫婦到底去了哪。唯一跟他保持聯繫的程雪衣某個夜晚之後,也被造反派抓了起來。抓她的不是陳懷發的二炮,是另一支,這支造反派的後面站著縣革委會主任馬永前。他們還給程雪衣定罪。

  第24章

  現實令鄧家英痛心、近乎絕望。怎麼會這樣呢,所到之處,她被謊言包圍,被謊言引誘,被謊言報復。騙局,他們公開製造騙局,欺上蒙下,瞞天過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膽,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對下游沙湖縣所報的數字,鄧家英心裡是有準備的,對市里幾個部門核查或確認的數字,鄧家英也不敢當真。但她真是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做假做得太放肆,太過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鄧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內心惶惶,焦慮恐慌。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還是希望那些猜測與懷疑不被證實,她想看到另一個樣子,如同他們報告中寫的那樣。

  但是沒有。

  他們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鄧家英和她的團隊一開始被帶往收成鄉,這裡是有名的果瓜之鄉,沙湖縣集幾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張名片。馳名中外的白蘭瓜、黃河蜜瓜、鬱金香和銀蒂白蘭瓜,大板瓜子、紅瓜子、葵花子等綠色食品的主產區,也是沙湖的一道綠色屏障。可是鄧家英看到的情況並不樂觀,跟往年比起來,今年瓜果的收成明顯要低,農民們的情緒也很差。縣長孔祥雲一路走一路發牢騷,說今年收成減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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