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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吾看看手錶。指針指向七點三分。秒針繼續指向正確的時刻。青豆的身影還沒有出現。他在幾分鐘裡,像是看著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注視著秒針的前行。然後閉上眼睛。他也如同被風吹拂的雲們一樣,不再急著向前。即使花時間也沒有關係。天吾不再思考,將身體置於時間的流逝中。這麼做的話,時間就會自然而均等的進行。這是現如今比什麼都重要的事。

  天吾閉上眼睛,像是在調試收音機時的樣子,仔細的聽取著四周世界發出的種種聲音。在環狀七號線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的聲響首先傳到耳朵里。那和在千倉的療養所聽到的太平洋的浪cháo有幾分相似。那裡還混有海鷗們尖細的叫聲。也能聽見大型卡車停在路邊上時發出的短小斷續的警告音。小狗像是警告一般急促尖銳的叫著。遠遠的某處誰在大聲呼喊著誰。各式各樣的聲音不知是從何處聽到的。長時間裡閉著眼睛,傳到耳朵里的每一個每一個聲音失卻了方向和距離感。冰凍的寒風不時飄舞,讓人寒意漸生。現實的寒冷——或者說那裡有的所有的刺激和感覺——天吾一時間都忘了感受和反應。

  發覺時,誰在邊上握住了他的右手。那隻手像是尋求著溫暖的小小的生物,悄悄鑽進皮夾克的口袋裡,握住了其中天吾大大的手心。時間像是不知道跳躍到了哪裡,意識覺醒時什麼業已發生。沒有前奏,狀況悄悄轉移到了下個階段。不可思議呢,天吾閉著眼睛這麼想到。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某時覺得時間像是令人不可忍耐一般緩緩的流逝,某時卻又一躍跳過了長長的過程。

  那個誰為了確認在那裡的就是本人,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那寬大的手掌。細長柔滑的手指,而且有著強有力的內芯。

  青豆,天吾想。可是發不出聲音。眼睛也睜不開。只能回握住對方的手。他記得這隻手。二十年間一次都沒有忘記過這份觸感。那當然不再是十歲少女的小手了。在這二十年裡無疑那隻手觸碰過各式各樣的東西,拿起過各式各樣的東西,也握住過各式各樣形體的東西。然後其中的力量也變得更強。可是這是同一隻手,天吾立馬明白了。握住的方式一樣,傳達的感情也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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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間的歲月在天吾心中一瞬間溶解,卷進了一個混合的漩渦。那期間積蓄的全部風景,全部語言,全部價值聚集著,成為他心中一株粗壯的柱,在中心咕嚕咕嚕的迴轉著。天吾無聲的見證著這幅光景。像是目擊了一顆惑星的崩壞與重生的人一般。

  青豆也沉默著。兩人在冰凍的滑梯上無言的雙手交合。他們又回到了十歲的少年和十歲的少女。孤獨一人的少年和孤獨一人的少女。初冬放學後的教室。應該交給對方什麼好呢,應該向對方尋求什麼好呢,兩人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知識。有生以來沒有被誰真的愛過,也沒有真的愛過誰。沒有擁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擁抱過。那樣的事會將兩人帶向哪裡呢,不清楚。他們在那時踏入了沒有門扉的房間。並且沒有再從那裡出來。之後因為這個緣故也再沒能讓別人踏進。那時兩人不知道的是,那是世界裡僅有的一個終結的場所。無論如何的孤立,在那裡就不會被孤獨浸染的場所。

  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呢。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一個小時。也是經過了整整一天。也許時間已如是靜止。對於時間天吾明白什麼呢?他明白的是,在這兒童公園的滑梯上兩人這個握著雙手,在沉默中不知能到什麼時候。十歲的時候如此,二十年後的如今也一樣。

  然後他需要再次將這嶄新到訪的世界與自己同化的時間。心跳的方式,眺望風景的方式,選擇措辭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活動身體的方式,必須就此一一調整,一一學習。為此必須集中這個世界存在的所有所有時間。不,難道說只有這個世界或許並不足夠。

  “天吾君。”青豆在耳邊呢喃道。不高也不低的聲音,像是在與他約定什麼的聲音。“睜開眼睛。”

  天吾睜開眼睛。時間再一次開始於世界中流動。

  “能看見月亮。”青豆說。

  第28章 牛河 而後他靈魂的一部分

  牛河的身體被天花板的螢光燈照耀著。暖氣關掉了,一個窗子打開著。因此房間冷的如同冰室。房間中央是並排的幾張會議桌,牛河就被安置在上面。上下穿著冬季的內衣,上面蓋著舊的毛毯。毛毯腹部的部分如同原野中的蟻窩似的鼓起。像是在詢問什麼似的睜開的雙眼上——那雙眼睛任誰也合不上——蓋著小塊的布。嘴微微張著,卻不再有氣息和語言從中流瀉。頭頂比活著的時候顯得更加的扁平,更加的充滿謎團。讓人聯想到飲毛的粗黑的捲髮,寒酸地圍繞在頭頂四周。

  和尚頭穿著藍色的羽絨服,馬尾男穿著領子上有毛皮的茶色翻毛皮大衣。哪一件都微妙的不和尺碼。像是從有限的庫存中,急急忙忙拿的一件似的。即使在房間中他們也吐著白氣。房間裡只有他們三個人。和尚頭和馬尾男,還有牛河。靠近牆壁天花板是並排的三扇鋁合金窗,其中的一扇,為了確保低室溫而敞開著。除了盛放屍體的桌子之外沒有一件別的家具。隨處都是毫無個性和實務性的房間。那裡放置的,就連屍體——哪怕是牛河的屍體——看起來都毫無個性和實務性。

  沒有人開口。房間處在完全的無聲狀態。和尚頭不得不考慮的事太多,而馬尾男本來就寡言少語。牛河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個能幹的男人,卻在兩天前的夜裡不得已死於非命。和尚頭在盛放牛河遺體的桌子前一邊沉浸于思考,一邊緩緩踱步。除了面向牆壁時轉換方向之外,步調一絲不亂。他的皮鞋踏在便宜的淡黃綠色地毯上沒有一點聲響。馬尾男照例站定在門邊的位置,身子一動不動。腳微微張開,挺直著背,視線固定在空間中的一點。像是完全不感到疲憊或者寒冷。只能透過不時見到的一瞬間嘴裡吐出的規則的白氣,才好不容易判明他作為一個生命體活動著。

  在那天的白天裡,好幾個人聚集在冷冰冰的房間裡談話。因為幹部要到下到地方,所以等待全員匯集花費了一天。集會是秘密的,為了不泄露到外面,都壓抑著笑聲談話。牛河的屍體在那期間一直就像是工作機械商品展銷會的展示品一般橫躺在桌上。屍體現在處在死後僵硬的狀態。狀態解除身體重新恢復柔軟至少需要三天。人們不時掃一眼牛河的屍體,討論幾個實際的問題。

  舉行討論的時間裡,房間裡沒有漂浮著一絲面對遺體該有的敬意和哀悼的傷感,更沒有應該對死者其人訴說的話語。這個圓滾滾而矮胖的屍體喚起了人們胸中的某種教訓和必須再次確認的一些反省檢查,僅僅是這樣的程度。無論發生什麼逝去的時間不可能倒回,即使面對死亡必須依靠解決,那也面對的是死者自身。

  牛河的屍體該怎麼處理呢?結論和最初得出的一樣。慘死的牛河被人發現的話,警察一定會詳細的進行搜查,和教團之間的聯繫也必定會浮出水面。不能冒那樣的危險。等到屍體接觸死後僵硬之後,馬上運到人跡罕至的領地中的大型焚燒爐去,迅速處理,將其變為昏暗的煙和白色的灰。煙被天空吸收,灰撒入菜田作為肥料。這是在和尚頭的指導下幹了好幾回的工作。領袖的身體太大,必須用鏈鋸【整理】成幾個部分。可是小個子男人就沒有必要。這對和尚頭來說可是幫了大忙。他原本就不喜歡血淋淋的工作。對方是活人也好,死人也罷,儘可能的不想看見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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