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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瞥我一眼,她隨我旋轉一圈,重重踏一聲腳。我感覺得出她體內也白光四濺。我覺得十分幸福。這樣的心情生來還是第一次。

  “如何,比在什麼象工廠勞作快活得多吧?”小人道。

  我什麼也沒回答。口中乾巴巴的,想出聲也出不得。

  我們不知連續跳了幾個小時,我主導舞步,她配合默契。那是堪稱永恆的時間。後來她以實在筋疲力盡的情態止住舞步。抓住我的胳膊。我棗也許該稱為小人棗也停了下來。我們停立在舞池中央面面相覷。她弓身脫下黑高跟鞋,拎在手上再次看我的臉。

  我們離開舞廳,沿河邊行走。我沒有車,只好一個勁兒走下去。不久,路爬上舒緩的斜坡,四下籠罩在夜間開放的白色野花的香氣中。回頭望去,工廠的建築物在眼下黑黝黝展開。昏黃的燈光和交響樂隊演奏的節奏多變的曲目如花粉一般從舞廳灑往四周。風柔柔地吹來,月亮往她秀髮透下濕潤潤的光。

  她和我都沒開口。跳舞后什麼都無須說。她像是由人領路的盲人始終抓住我的臂肘。坡路頂頭,是一片寬闊的糙地。糙地松林環繞,宛如平靜的湖泊。柔軟的青糙齊刷刷齊腰鋪開,在夜風吹拂下跳舞似的搖搖擺擺。點點處處探出花瓣閃光的花朵,在呼喚飛蟲。

  我摟著她的肩頭到糙地正中,一聲不響把她按倒在地。“好一個不開口的人!”她笑,把高跟鞋往旁邊一甩,雙臂纏住我的脖頸。我吻在她嘴唇上,然後離開身體重新看她的臉。她的確美如夢幻。能如此把她抱在懷裡,自己都難以置信。她閉起眼睛,似在等待我的吻。

  我的面目發生變異就在這個時候。最初從鼻孔中有什麼軟乎乎脹鼓鼓的白東西爬出。蛆!見所未見的大蛆。蛆從兩側鼻孔一條接一條爬了出來,令人作嘔的死臭突然雍塞四周。蛆落在她嘴唇,又從嘴唇落往喉部,有的甚至爬過眼睛鑽入頭髮。鼻子表皮一片片捲起,下面溶解了的肉黏糊糊往四周擴展,最後只剩下兩個黑孔。而蛆群仍從中蠢蠢欲動,蛆身粘滿腐肉。

  兩眼有膿冒出。眼球被膿水擠壓得一抽一抽地抖動兩三下,隨後長拖拖垂在兩的兩側。起深陷的空洞裡白線球一般盤著一團蛆。腐爛的腦漿里也有蛆聚在一起。舌頭如大大的癩蝓晃悠悠從唇間垂下,旋即腐爛掉下。齒齦溶解,白牙一顆顆份份落下。蛆蟲到處 咬破滑溜溜的頭髮探出頭來。儘管如此,她摟在我後背的雙臂仍未放鬆。我無法掙脫她的胳膊,無法側過臉去甚至無法閉眼。胃裡的沉積物翻了過來。耳畔傳來小人的笑聲。

  女郎的臉仍溶解不止。筋肉像被什麼弄得歪歪扭扭,下顎脫環,嘴豁然洞開,漿糊狀的肉、膿、蛆趁勢一同四濺。

  我使勁吸一口氣,準備大聲喊叫。我希望有人棗誰都可以棗把我從這地獄中拉出。但終歸我沒有叫。我幾乎憑直覺感知道這種事是不可能實際發生的。不過是小人設的圈套而已。小人想讓我出聲,只笑我出一聲,我的身體便將永遠歸小人所以。而那正是小人求之不得的。

  我咬緊牙關,閉起眼睛。這回得以順利閉上,無任何阻力。一閉眼睛,傳來風掠過糙地的聲響。我可以感覺出女郎的手指在死死扣進我的背。我毅然決然摟住她的身體,拉過來朝爛肉上大約曾有嘴的位置吻下去。黏糊糊的肉片和蠢蠢欲動的蛆團貼住我的臉,難以忍受的死臭直衝我的鼻腔。但這只是一瞬之間。睜開眼睛時,我正和原來嬌美的女孩相互接吻,柔和的月光照著她桃紅色的臉頰。我明白自己戰勝了小人:我終於一聲未發地做完一切。

  “你贏了,”小人以甚為疲憊的聲音說,“女郎是你的,我離去就是。”

  小人旋即脫離我的身體。

  “不過這不算完,”小人繼續道,“你可以獲勝許多許多次,失敗只有一次。一旦失敗,就前功盡棄。而你遲早必敗。敗就一切都完了。記住,我將一直等下去,等待那一天。”

  “你為什麼非抓我不可呢?”我向小人喊道,“別人為什麼就不行?”

  但小人沒有回答,只是笑。小人的笑聲在四周迴蕩片刻,爾後被風吹去。

  終歸給小人言中。眼下的我正受道全國警察的追捕。在舞廳看見我跳舞的一個人棗可能是那個老人棗跑去當局檢舉我跳舞時有小人鑽入體內。我的同伴證實說一次我講起過小人。於是對我發出逮捕證。一隊警察前來包圍工廠。第八工序那個美少女來我車間偷偷告訴我的。我飛身逃出車間跳入儲藏成品象的水池,跨上一頭象逃進森林。當時踩死了幾個警察。

  就這樣,我差不多一個月從這片森林跑去那片森林從這座山轉到那座山。靠吃樹果吃昆蟲喝溪水活命。但警察人多勢眾,他們遲早會逮住我。而一旦被逮,據說恐怕便要以革命的名義把我綁上絞盤撕得七裂八半。

  小人每天夜晚都出現在我的夢裡,叫我進入他體內。

  “至少這樣可以避免給警察逮去撕成八快。”小人說。

  “但要永遠在森林裡跳舞,是吧?”我問。

  “正是。”小人回答,“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說罷,小人嗤嗤竊笑。

  然而我哪個都不能選擇。

  傳來犬吠聲,幾條狗的吠聲。他們將很快趕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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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雖這麼說也不過十四、五年前的事,我曾住在一個校外的宿舍。那時我才十八歲,剛進大學,對東京完全不熟,加上我沒有一人在外住過,家裡擔心便幫我找了宿舍。當然,費用也有關係,宿舍比一個人住便宜多了。我當然希望一個人租房子住來得清慡。但想到註冊費、學費,及家裡按月寄來的生活費,還是不好固執己見。

  校外宿舍位於視野良好的文京區高台地,占地廣闊,四周圍著高大的水泥牆。大門外,迎面即是一株高大聳立的櫻樹,樹齡一百五十歲,或者更多。站在樹根處往上望,綠色枝葉幾乎隱蔽了天空。

  道路繞過巨木,筆直伸入宿舍中庭。中庭的兩旁是兩棟平行三層綱筋建築。很高大的宿舍。可以聽到從打開的窗口傳出電台音樂。一律辱白色窗簾,褪了色也不顯目的顏色。道路正面是兩層宿舍本棟。一樓餐廳和大浴室,二樓講堂、集會室,和貴賓室。一棟三層的第三宿舍和本棟並行。中庭寬闊,糙坪裝有灑

  水器迎著陽光不停旋轉。本棟內側還有棒球足球兼用的操場,六座網球場,設備齊全。

  這個宿舍的唯一問題(算不算問題依角度而定),在於它是由幾位不明右翼財團所經營。從宿舍簡介及住宿規則即可明白大概:「深入教育根本,培養國家人才。」這便是本宿舍的創設精神,而由認同此精神之多位財經人士戮力捐輸所支持……這是表面說法,裡頭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則相當曖昧模糊,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有說是投機逃稅,有說是藉設立宿舍的名目炒地皮,也有說只是純粹牟取聲名罷了。不管怎樣,一九六七年春到翌年的秋,我住在這個宿舍。右翼也好、左翼也好,偽善也好、偽惡也好,從日常生活水準來看,大致沒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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