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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洗了衣服,晾了堇床上的被褥,然後在陽台上看書等她回來,然而快中午也沒返回。我覺得不對頭,去翻她的房間——雖然這樣不合適,但畢竟放心不下,怕弄不好她一個人離島而去。但東西都像往日那樣攤在那裡,錢包和護照也在,房間一角仍晾著游泳衣和襪子。桌上散亂地放著零幣、便箋和各種鑰匙。鑰匙里還有這別墅大門的。

  “有一種不快感。因為,我們去海邊時每次都穿上結結實實的網球鞋,在游泳衣外面套上T 恤以便爬山,還要把毛巾和礦泉水塞進帆布包。然而帆布包也好、鞋也好、游泳衣也好,都剩在房間裡,消失的只有在附近雜貨店買的廉價涼鞋和我借給的薄綢睡衣。就算是去附近散一會兒步,那副打扮也是不宜在外久留的,是吧?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外面到處找她。在房子附近轉來轉去,海邊去了一趟,鎮裡也去了,在街上來回走動,又回家看,但哪裡也沒有堇的蹤影。天漸漸黑下來,到了夜晚。和昨晚不同,風很大,濤聲持續了一夜。這天夜裡再小的動靜都能使我醒來。門沒上鎖,天亮堇也沒回來。她的床仍是我拾掇過的樣子。於是我跑到了港口附近的當地警察署。”

  “警官中有人能講一口流利英語,我說了情況,告訴他一起來的女伴失蹤了,兩晚上沒回來。但對方沒當一回事,說‘貴友很快會回來的’。常有的事。這地方人們嬉鬧成風,又是夏天,又都年輕。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這回他們比第一天多少認真些了,但還是懶得出動。於是我給雅典的日本領事館打電話說了情況,所幸對方人很熱情,他用希臘語對警察署長強調了什麼,警察這才真正開始搜查。

  “可是找不到線索。警察在港口和我們住處附近問詢了一番,但沒有人見過堇。渡輪的船長和售票處的人也說記憶中這幾天沒有年輕日本女子乘船。如此看來,堇應該還在島上才是。何況她身上連買渡輪票的錢都沒帶。再說在這個狹小的島上,一個年輕日本女子一身睡衣走來走去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也有可能在海里游泳時溺水了。警察找到一直在山那邊游泳的德國中年夫婦打聽,那對夫婦說無論海上還是來迴路上都沒見到日本女性。警察保證全力搜查,實際上我想也出了不少力氣。但還是一無所獲,時間白白過去了。”

  敏深深吁了口氣,雙手掩住下半邊臉。

  “只好往東京打電話請你前來,因為已經到了我一個人完全無能為力的地步。”

  我想像堇一個人在荒山野嶺中走來躥去的身影——一身薄薄的絲綢睡衣,一雙沙灘涼鞋。

  “睡衣什麼顏色?”我問。

  “睡衣顏色?”敏神情詫異地反問。

  “就是堇失蹤時穿的那件睡衣。”

  “是啊,什麼顏色來著?想不起來。在米蘭買的,一次也沒上身。什麼顏色來著?淺色,淺綠色,非常輕,兜也沒帶。”

  我說:“請再給雅典的領事館打一次電話,讓那邊派一個人來島,無論如何。同時請領事館跟堇的父母取得聯繫。知道你心裡有負擔,但總不能瞞下去吧?”

  敏微微點頭。

  “如你所知,堇多少有點極端,做事有時超出常軌,不過不至於瞞著你四天夜不歸宿,”我說,“在這個意義上她算是地道的。所以,堇四天都沒回來,是有其沒回來的緣由的。什麼緣由自是不清楚,想必非同一般。也許走路掉進井裡,在井裡等人搭救。或者硬給人拉走殺了埋起來也未可知,畢竟年輕女子穿一件睡衣深更半夜在山裡走,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總之必須儘快想辦法。但今天還是先睡覺吧,明天恐怕又是漫長的一天。”

  “堇她,我是說……不能設想在哪裡自殺吧?”

  我說:“自殺的可能性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假如堇決心自殺,該有留言才是,而不會這樣一走了之給你添麻煩。何況她喜歡你,會考慮到剩下來的你的心情和處境的。”敏抱著雙臂注視了一會我的臉:“真的那麼認為?”

  我點點頭:“沒錯。性格如此。”

  “謝謝,這是我最想聽到的。”

  敏把我領到堇的房間。房間了無裝飾,四四方方,恰如巨大的骰子。一張小木床,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一個小立櫃帶一個裝零碎物品的抽屜。桌腿下放一個中號紅旅行箱。正面窗口對著山。桌上放著蘋果牌可攜式電腦。

  “她的東西收拾了,以便你能睡得著。”

  剩下我一個人,突然困得不行。時間已近十二點,我脫衣鑽進被窩,卻又難以入睡,心想直到前幾天堇還在這床上睡來著。而且長途旅行的亢奮還如尾音一樣留在體內。在這硬板床上,我競陷入了錯覺,恍若自己仍在移行途中。

  我在被窩裡回想敏那番長話,試圖將要點整理排序。但腦袋運轉不靈,無法系統考慮問題。算了,明天再說吧。接著,我驀地想到堇的舌頭進入敏口中的情景。這也明天再說好了。遺憾的是並無什麼根據表明明天會好於今天。但不管怎樣,今天再想也全然無濟於事。我閉上眼睛,很快沉入昏睡之中。

  第十章

  - - - - -村上春樹- - -

  醒來時,敏正在陽台上擺早餐。八點半,嶄新的太陽將嶄新的陽光灑滿世界。敏和我坐在陽台桌邊,望著波光閃閃的大海吃早餐。吃的是烤麵包片和雞蛋,喝的是咖啡。兩隻白色的鳥從山坡朝海邊滑行一般飛去。附近什麼地方傳來廣播聲,播音員以希臘語飛快地朗讀新聞。

  腦袋正中央仍有時差帶來的奇妙的麻痹感。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沒辦法分清現實與恍若現實之間的界線。我正在這個希臘小島同昨天初次見面的美貌年長女性共進早餐。這女性愛堇,但感覺不到性慾;堇愛這個女性,且能感到性慾;我愛堇,並有性需求;堇雖然喜歡我,但不愛,也感覺不到性慾;我可以在別的匿名女性身上感覺到性慾,但不愛。委實複雜得很,一如存在主義戲劇的劇情。一切都在這裡走到盡頭,誰都無處可去。別無選擇餘地。堇獨自從舞台上消失了。

  敏往我喝空的杯里倒了咖啡。我說謝謝。

  “你是喜歡堇的吧?”敏問我,“就是說作為女人。”

  我往麵包片塗著黃油,輕輕點了下頭。麵包又涼又硬,要花時間才能扯開。我抬頭加上一句:“這恐怕是由不得選擇的。”

  我們繼續默默地吃早餐。廣播裡新聞播完,傳出希臘音樂。有風吹來,七重葛隨風搖曳。凝目望去,海灣里跳躍著無數白燦燦的微波細浪。

  “反覆想了一會,我打算今天儘早去一趟雅典。”敏剝著果皮說,“電話恐怕解決不了問題,還是直接找領事館面談為好。作為結果,或許把領事館的人領來這裡,也可能等堇的父母到雅典後一起跟來。不管怎樣——可以的話——要請你待在這裡。一來島上的警察說不定有事要找,二來堇一晃返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這樣相求可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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