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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堇微微一笑,笑得比往日略顯優雅。"不出去散一散步?"

  我們並肩沿著大學路朝火車站方向走去,途中進了一家常去的酒吧喝咖啡。堇照例連同咖啡要了勃朗峰奶油蛋糕。接近尾聲的四月的一個天氣晴朗的周日傍晚。花店攤台上擺著番紅花和鬱金香。風徐徐吹來,吹得年輕姑娘們的裙子輕飄飄地搖來擺去,吹來小樹漾出的令人心懷釋然的芬芳。

  我雙手叉在腦後,看堇緩慢而忘情地吃著勃朗峰。酒吧天花板的小音箱中淌出阿斯特拉德·基恩貝特往日的博薩諾瓦舞曲,"把我領去阿魯安達,"她唱道。閉起眼睛,杯和杯托哐哐相碰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遙遠的漲cháo聲。阿魯安達是怎樣的地方呢?

  "還困?"

  "不困了。"我睜開眼睛說。

  "精神?"

  "精神,精神得像初春的伏爾塔瓦河。"

  堇注視了一會兒吃空的勃朗峰盤子,然後抬頭看我。

  "不覺得蹊蹺--我幹嘛穿這樣的衣服?"

  "有點兒。"

  "不是花錢買的,我也沒那筆錢。這裡邊情況很複雜。"

  "就那情況想像一下可以麼?"

  "願聞。"

  "你打扮成不三不四的傑克·凱魯亞克模樣,在哪裡的洗手間正叼著煙喀哧喀哧地洗手時,一個身高一米五五左右的衣著入時的女人氣喘吁吁跑進來說:'幫個忙,從上到下在這裡跟我換穿衣服。緣由不便解釋,反正後面壞人追得緊,想改裝逃走。碰巧咱倆身高差不多少'--在香港電影裡看過。"

  堇笑道:"對方鞋號是二十二,連衣裙號是七,巧極了。"

  "於是當場連米老鼠內褲都換了。"

  "米老鼠不是內褲,是襪子。"

  "半斤八兩。"

  "哪裡。"堇說,"不過也是,相當接近。"

  "近到什麼程度?"

  她把身子探到桌面上:"說來話長,想聽?"

  "想聽也罷什麼也罷,你不是為講這個才特意跑來的嗎?再長也沒關係,講就是。除了正傳,若還有序曲和'精靈之舞',也一起講好了。"

  於是她開始講述。講了表抹的婚禮,講了和敏在青山一家餐館吃午飯。話的確很長。

  第三章

  - - - - -村上春樹- - -

  婚禮第二天也就是周一下雨。雨是剛過半夜時開始下的,不緊不慢下到天亮。雨輕輕的柔柔的,黑油油地淋濕了春天的大地,悄無聲息地催發著地表下蜇伏的沒沒無聞的生命。

  想到可以與敏重逢,堇胸口怦怦直跳,什麼都干不下去。那心情,簡直就像迎風站在山頂尖上。她坐在桌前點燃一支煙,一如往常地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但無論怎麼盯視螢屏都一行字也推不出來,而這對於堇是不應有的事。她只好作罷,關機,歪在小房間地板上,兀自叼著尚未點燃的香菸,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

  僅僅可以同敏單獨交談,自己就這樣激動不已。假如就那樣同敏正常分別不復相見,心裡必定很不好受。莫非出於對清純秀美的年長女性的嚮往不成?不,不至於,堇打消此念。

  自己是渴望待在她身邊,渴望手一直碰在她身體的某一部位,而這同單純的嚮往多少有所不同。

  堇喟然嘆息,看一會天花板,點燃香菸。想來也真是奇妙,二十二歲才真正開始熱戀,對象碰巧又是女性。

  敏訂的餐館距地鐵表參道站走路需十分鐘左右,初來之人不容易找,也不容易進。店名只聽一次都很難記住。在門口道出敏的姓名,堇被領上二樓一個小單間。敏已坐在那裡,正一邊喝著加冰沛綠雅礦泉水,一邊興致勃勃地同男侍商量菜譜。她身穿藏青色開領半袖衫,別一個了無裝飾的細細的銀髮卡,褲子是白色緊身牛仔褲。餐桌一角放著鮮艷的藍色太陽鏡。椅子上有壁球球拍,和米梭尼設計的塑膠運動包。大概是打完幾場壁球準備回去,臉頰上還剩有淡淡的紅暈。堇想像她走進體育館的淋浴室,用帶有異國氣味的香皂洗去身上汗水的情景。身穿平時穿的人字呢上衣和土黃色長褲、頭髮如孤兒般亂糟糟的堇一進房間,敏立刻從菜單上抬起臉,粲然一笑:“吃東西不挑肥揀瘦——最近你說過吧?我適當挑幾樣可好?”

  好好,堇說。敏為兩人選了同樣的東西:主食為炭火烤新鮮白肉魚,外加少許帶蘑菇末的綠沙司。魚的刀口有點焦,焦得賞心悅目、無懈可擊,堪稱藝術品。旁邊有幾個南瓜面丸子,和搭配得極其高雅的苣蕒菜色拉。甜食要的是奶油布丁,只堇一個人吃,敏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最後上來蒸汽咖啡。堇猜想敏這個人對飲食相當注意。敏的脖頸如植物的精一般纖細,身上連發胖的跡象都沒有,無須減肥。想必她決心寸步不讓地護衛業已到手的一切,恰如鑽入山頭堡壘的斯巴達人。

  兩人邊吃邊天南海北地聊著。敏想了解堇的身世,堇乖乖回答敏的提問。講了父親、母親、就讀的學校(哪所都喜歡不來)、作文比賽得的獎品(自行車和百科全書)、從大學退學的經過以及眼下的日常生活。不是什麼波瀾起伏的人生,但敏熱心地聽著;像在聽人講從未去過的、風俗奇妙有趣的國度。

  堇也想知道敏很多很多的事。但敏看上去不大願意談自己本身。“我的身世講不講無所 謂的。”她好看地笑道,“還是想聽聽你的。” 直到一頓飯吃完,堇也未能了解到敏什麼,只得知敏的父親把自己在日本掙的錢捐給其出生地——韓國北部一個小鎮,為當地居民建造了幾處很可觀的福利設施,至今鎮廣場上仍矗立著她父親的銅像。

  “一個山里小鎮。也是因為冬天的關係,一看就覺得冷颼颼的。紅褐色的山上全是岩石 塊,樹長得彎彎曲曲。小時跟父親回去過一次,銅像揭幕的時候。記得鎮上親戚很多,流著 抱我來著。可我聽不懂大家說什麼,光覺得害怕。對我來說,那裡不過是個人地兩生的異國小鎮。”

  堇問是什麼樣的銅像。她認識的人裡邊沒一個成銅像的。 “普通銅像,可以說是常規的吧,世界上到處都有的那種。不過自己的父親竟成了銅像,也真有些不可思議,你也一樣——要是茅崎站前廣場豎起你父親的銅像來,你心裡也彆扭吧?我父親原本身材矮小,不料銅像頂天立地,儀表堂堂。當時我心想:世界上眼睛看到的東西都不跟原來的一模一樣。那時才五六歲。”

  堇暗自思忖,自己的父親成為銅像說不定反倒顯得質樸些,那個人作為血肉之身未免過於引人注目了。 “接著昨天的話談,”第二杯蒸汽咖啡上來時,敏開口道,“怎麼樣,可有意去我那裡工作?”

  堇想吸菸,但沒找見菸灰缸,便轉而喝了口冰涼的沛綠雅礦泉水。

  堇坦率地說:“你說的工作,具體做什麼呢?上次我也說了,除了簡單的體力勞動,我從沒像模像樣工作過。工作時穿的那種衣服一件也沒有,婚禮上穿的都是熟人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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