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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做什麼呢?”談罷一陣子音樂,敏問道。
堇說從大學退學後,有時邊打零工邊寫小說。敏問寫什么小說,堇回答說一句話很難講清楚。那麼閱讀方面喜歡什麼樣的小說呢,敏問。堇答道,一一列舉起來舉不完,最近倒是常看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於是談到了“斯普特尼克”。
除了為打發時間看的極為消閒性的東西,敏幾乎沒摸過小說。那種“此乃無中生有”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感情沒辦法轉移到主人公身上,敏說。向來如此。她看的書僅限於記實性的,而且大多為工作之需。
做什麼工作呢,堇問。
“主要跟國外打交道。”敏說,“父親經營的貿易公司,十三年前由我這個長女繼承下來。我練過鋼琴,想當鋼琴手來著。但父親因癌症去世,母親體弱又講不好日語,弟弟還在念高中,只好由我暫且照看公司。有幾個親戚還靠我家的公司維持生活,不能輕易關門大吉。”
她像畫句號似的短短嘆了口氣。
“父親公司的主要業務原本是從韓國進口乾菜和中糙藥,現在範圍擴大了,連電腦配件之類都經營。公司代表至今還是以我個人名義,但實際管理是丈夫和弟弟負責,用不著我經常出頭露面。所以我專心從事同公司無關的私人性質的工作。”
“舉例說?”
“大的方面是進口葡萄酒,有時也在音樂方面做點什麼,在日本和歐洲之間跑來跑去。這個行當的交易很多時候是靠個人編織的關係網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單槍匹馬地同一流貿易公司一比高低。只是,為了編織和維持個人關係網,要費很多事花很多時間。當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臉,“對了,你可會講英語?”
“口語不太擅長,馬馬虎虎。看倒是喜歡。”
“電腦會用?”
“不怎麼精通,但由於用慣了文字處理機,練練就能會,我想。”
“開車如何?”
堇搖搖頭。上大學那年往車庫裡開父親那輛沃爾沃麵包車時把後車窗撞在柱子上,從那以來幾乎沒摸過方向盤。
“那,能最多以兩百字解釋清楚‘符號’和‘象徵’的區別?”
堇拿起膝頭的餐巾輕輕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對方的用意。“符號和象徵?”
“沒什麼特殊意思,舉個例子。”
堇再次搖頭:“心裡沒數。”
敏蕪爾一笑:“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有何種現實性能力?也就是說擅長什麼?除了看很多小說聽很多音樂以外。”
堇把刀叉靜靜地放在盤子上,盯著桌面上方的無名空間,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
“同擅長的相比,不會的列舉起來倒更快。不會做菜,打掃房間也不行,不會整理自己的東西,轉眼就把東西弄丟。音樂自是喜歡,叫唱歌就一塌糊塗。手不靈巧,一根釘子都釘不好。方向感等於零,左右時常顛倒。生起氣來動不動損壞東西,碟盤啦鉛筆啦鬧鐘啦等等。事後誠然懊悔,但當時怎麼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無。莫名其妙地怕見生人,朋友差不多沒有。”
堇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不過,若是用文字處理機,不看鍵盤也能寫得飛快。體育運動雖說不怎麼擅長,但除了流行性耳下腺炎,生來至今還沒得過什麼大病。另外對時間格外注意,約會一般不遲到。吃東西完全不挑肥揀瘦。電視不看。有時胡亂自吹自擂幾句,但自我辯解基本不做。一個月有一兩回肩部酸痛得睡不著,但除此以外睡眠良好。月經不厲害。蟲牙一顆沒有。西班牙語能講一些。”
敏抬起臉:“會西班牙語?”
上高中時,堇在作為外貿公司職員常駐墨西哥市的叔父家住了一個月,覺得機會難得,就集中突擊西班牙語,結果學會了。在大學選的也是西班牙語。
敏把葡萄酒杯的長柄挾在指間,像擰機器上的螺絲似的輕輕旋轉。“怎樣?不想去我那裡工作一段時間?”
“工作?”堇不曉得做什麼臉合適,暫且維持一貫的苦相。“噯,生來我可還從沒像樣地工作過喲,電話怎麼接都稀里糊塗。上午十點之前我不乘電車,再說——聽說話你就知道了——敬語又不怎麼會用。”
“不是這個問題。”敏簡單地說,“明天中午的安排沒有吧?”
堇條件反she地點點頭。不用考慮,沒有安排是她的主要資本。
“那麼兩人一塊兒吃頓午飯吧。我在附近餐館訂個座位。”說罷,敏舉起男侍新斟的黑葡萄酒,衝著天花板細細審視,確認芳香,隨後悄悄含入最初一口。一連串的動作裡帶有自發的優雅感,令人聯想到有反省能力的鋼琴手在漫長歲月中反覆練就的短小華彩樂段。
“詳細的到那時候慢慢談。今天想把工作放在一邊,輕鬆輕鬆。這波爾多(譯註:此處指法國波爾多地區產的葡萄酒。)相當不壞嘛!”
堇放鬆表情,坦率地問敏:“不過,才剛剛見面,對我還幾乎什麼都不了解吧?”
“是啊,或許什麼都不了解。”
“那,憑什麼知道我有用呢?”
敏微微晃了一下杯里的葡萄酒。
“我向來以貌取人。”她說,“也就是說,我看中了你的相貌和表情的變化,一眼看中。”
堇覺得周圍空氣驟然稀薄起來,兩個辱頭在衣服下面變得硬硬的。她伸出手,半機械地拿過水杯,一口喝乾裡面剩下的水。臉形酷似猛禽的男侍不失時機地趕到她背後,往喝空的大玻璃杯里倒進冰水。那咣咣啷啷的動靜在堇一團亂麻的腦袋裡發出的空洞洞的迴響,一如被關進山洞的盜賊的呻吟。
堇深信:自己還是戀上了這個人,毫無疑問(冰永遠冷,玫瑰永遠紅)。並且這戀情即將把自己帶往什麼地方,可自己早已無法從那強大的水流中爬上岸來,因為自己毫無選擇餘地。自己被帶去的地方,也許是從未見過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險場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裡潛伏的東西將給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傷害。說不定現在已然到手的東西都將損失一盡。但自己已別無退路。只能委身於眼前的激流——縱使自己這個人在那裡灰飛煙滅。
她的預感——當然是現在才知道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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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 - - -村上春樹- - -
堇打來電話,是婚宴過後正好兩個星期後的星期日凌晨。我當然睡得鐵砧一般昏天黑地。上個星期有個會議由我主持,為搜集必要的(其實也沒大意思)資料而不得不削減睡眠時間,所以周末打算大睡特睡一通。不料這時電話鈴響了,凌晨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