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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毅知道四爺的脾氣,怎麼敢違抗他的話?只得掉轉頭去,就向外面走。好在坐來的那輛人力車子,依然停在門口,坐上車子就走了。也不過三十分鐘,他就坐著車子回來了。天本來是晴的,這人力車子,卻把雨篷子撐起來,車子一停,士毅先由篷里鑽將出來,然後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遍。於是伸手在篷子裡面,提出一樣東西,向屋子裡樓上就飛跑。他手裡所提的東西,乃是一個鐵條的柄,下面渾圓一圈,好像是一隻大燈籠,但是燈籠是蔑扎紙糊的,當然很輕。現在他所提的呢,沉顛顛的,卻是很笨。不過這東西外面,層層疊疊的,已經用報紙包著,便是猜,也猜不出是什麼,好在士毅為了要得陳四爺的歡心起見,一切犧牲,在所不計,提了那東西,只管低頭向里走。那些裝設電燈電話的工人,看了他那情形,也不免納悶,這人拿了什麼東西,這般慌裡慌張地向前走。都有些疑心,睜大眼睛向他望著。士毅心裡,本來就夠恐慌的了,許多隻眼睛she在他身上,這就讓他更加恐慌,兩邊臉上幾乎都讓熱血脹破了。偏是當他上樓梯的時候,那新的老媽子迎上前來道:“洪先生,你買了馬桶回來了嗎?”她如此一說,在院子裡正納悶的工人,就恍然大悟,轟的一聲,同時哈哈大笑起來。而且有一個人輕輕地道:“剛才這裡聽差說,他還是新到任的廠長呢,怎麼會給姨奶提這個東西?”又有一個道:“不提這個東西,也許當不上廠長呢?在外面混差事,不懂這一手,那還紅得起來嗎?”於是那些人又哈哈大笑了。

  士毅在這個時候,只恨無地fèng可鑽,對於這些工人的話,只好裝著聽不見,趕快地將東西交給老媽子,就打算下樓要走。卻聽到房門裡有人嬌滴滴地叫了一聲洪士毅。這分明是小南的聲音。好!她學著主人翁的口吻,連名帶姓一齊叫起來了。心裡大不高興之下,就不肯答應她這種喚聲。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錯了,接著第二聲洪士毅又叫了出來。不但是隨便的就叫出來,而且那聲比第一聲要高過去若干倍。士毅知道陳東海也在屋子裡的,若是再不答應,陳東海就要生氣的了。於是向著房門先答應一聲來了,然後才輕輕地推門,伸了頭進去看著。卻見小南斜躺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隻茶杯,東海口銜了雪茄,靠著椅子來望著她。

  士毅遠遠地站著向東海道:“已經買來了。”小南瞅了他一眼道:“恭喜你做了廠長了,闊起來了。”士毅笑道:“這都是四爺的栽培。”小南鼻子裡哼了一聲,笑道:“你不知道樹從根起嗎?要不是為著我,四爺幹嗎待你這樣好呢?”士毅還不曾說什麼哩,東海就聳了兩聳肩膀笑道:“對了,你別謝我,以後多伺候伺候她就得了。”小南一面呷著茶,一面微笑。將茶喝完了,她正待起身去放下茶杯子,東海將嘴向士毅一努道:“喂!交給他不就結了。”小南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真箇就一伸手,把茶杯子伸出來。士毅若是不接那茶杯的話,事情就太僵了,因之他自己不容考慮,一彎腰,兩隻手就捧了那隻空杯子,放到桌子上去。他把事情是做了,心裡卻恨著小南十二分。他想,你這小丫頭,忘了每天向我伸手要銅錢的時候了,於今卻把我當你的聽差。我本當不遵從你的吩咐,無奈我這新得的飯碗,驅使著我非巴結東海不可,我沒有法子反抗你。但是在我心裡,是決計看不起你的。他如此想著,在放下了那隻杯子之後,轉身就要走開。東海卻向他連連招了兩下手道:“別忙走,我還有話和你說呢。”只這一句,又把士毅的身體吸引住了。東海道:“這幾天,我新成立這個小家庭,少不得要添這樣補那樣,希望你每天多來兩次。今天呢,我們要出去看電影,你不必來了,明天早上,你沒有到工廠去之先,到我這裡來一趟。”

  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顏色,答應著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樓來,那些工人,還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樣子,都帶了一些笑容望著他。他想,若是低了頭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們更要笑得厲害,於是就挺了胸脯,昂著頭,一直衝了過去,沖是衝過去了,然而身後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聲來。他好容易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心裡這就想著,他們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則傳說出去了,我是給人家姨奶奶提馬桶的廠長,這不成了絕大的笑話了嗎?唉!這都罷了,是陳四爺的命令。陳四爺的父親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點,也就說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總共做了幾天的貴人,就這樣地瞧不起我了。照說,她沒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應當要算她一個恩人。可是她現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東海面前充我的恩人,讓我去巴結她,我能巴結她嗎?不,她不過是個出賣身體的人,有甚價值,我決計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喪地走回了公館。只一進門,就把他的愁悶打破,原來所有在公館裡的同鄉,見了面都笑嘻嘻地說著恭喜。士毅正很驚訝著,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做了廠長了?這時,以前曾把剩飯菜救濟他的劉朗山先生,也走向前來,笑著執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這兩個禮拜,真是運氣透頂了。一回升了辦事員,二回又升了工廠的廠長。事先為什麼那樣守著秘密?你怕同鄉們沾你的光嗎?說時,臉上表示著很親熱的樣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裡去坐著。士毅笑道:“實不相滿,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會館門以前,我也不知道有這件事呢。”劉朗山道:“怎麼會突然的發表出來呢?”士毅道:“我們會長的四少爺與我素無來往,近來有點私人小事相往還,他對我大為賞識,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館去拜訪,他一見面,就交了慈善工廠廠長的聘書給我,而且要我馬上就職。這是天上落下來的財喜,叫我怎麼樣先通知各位呢?”劉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貴工廠一位工友,也是同鄉,特意跑來攀鄉親,把你今日就職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陣。我們雖同你喜歡,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說,這位陳四少爺,可是你的風塵知己。你還常對我說,餓得不得了的時候,吃過我幾頓飯,一定要報答我。其實這算什麼?現在人家將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皺了眉道:“在外面混事,現在並不講真本領,只談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干不下去。”劉朗山一昂頭兼著一仰身子,表示著二十分不以為然的神氣,接著道:“哎!你果真是個愚夫子嗎?就是做官做到特任,發財到了千萬,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吹者須吹,拍者須拍,你剛剛有三天飽飯吃,就打算鬧你這大爺脾氣嗎?”這樣說著,讓士毅想起了以前,剛吃三天飽飯,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錯誤上去,於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說著呢,還有從前送飯疙疤給士毅吃的唐友梅也來道著恭喜,走進來了。笑道:“呵,老洪是運氣來了,門槓擋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處,今天要報答一下子,於是約了兩個人到小館子裡去吃晚飯。唐、劉二人,因為士毅有了美差,當然也願意叨擾他這一頓,就一同地進館子裡來。找好了座頭,三人分賓主坐下。夥計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來。士毅笑道:“今天請二位不必客氣,想什麼菜,就點什麼菜。”唐劉二人謙遜了一會,才點了幾個菜。唐友梅後來看到菜牌子上有一個一聲雷的名目,下面定的價錢,又不過是三角二分,便笑道:“這很有意思,什麼菜這樣響法?別是大傢伙吧?”士毅笑道:“飯館子裡反正不會給炸彈別人吃。夥計,你先別說是什麼,來一個吧!”夥計答應笑著去了。一會兒工夫,上過幾樣菜之後,夥計端了一碗口蘑湯,和一大盤子油炸鍋巴來,將那鍋巴向湯里一傾,便嗤溜一聲響著。劉朗山笑道:“這不過作耗子叫罷了,怎會是一聲雷?”唐友梅卻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劉朗山笑道:“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為這是叫錯了菜嗎?”士毅搖著頭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給過疙疤我吃。他以為點了這菜,未免有點諷刺我的意味。其實那要什麼緊?這樣記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干。劉先生,不瞞你說,那次你留我吃飯,你不在屋子裡,桌上放著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兩塊。於今相隔幾天,我就能夠忘了嗎?吃,我先來一下。”說著,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來。正說著,夥計進來了,士毅笑著問道:“你這有白菜嗎?”夥計道:“有,火腿燒白菜,蝦子燒白菜,白菜燒肉……”士毅搖搖頭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夥計聽說,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現在身上帶了錢來吃館子,可是在以前,我有個時候,想吃豆腐還吃不著呢?”那夥計聽他如此說著,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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