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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毅答應著走了出來,藹仁又從院子裡鑽了出來,在他一旁鼓勵他一頓,說是四爺越是希望得緊的事,越是失敗不得,鬧得不好,他真會發狂的。士毅在今天領到了三十元薪水之後,便感到這件事很可寶貴,萬萬拋棄不得。這事既然是陳四爺一力促成的,千萬就不能得罪陳四爺。而且給了我五塊錢去請客,又約了我晚上等我的回信,這是馬上非去不可的了。

  管他呢,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不過和人傳話而已,我就去見常居士探探他的口氣再說吧。

  他若用話來怪我,我就說連你的婦人,你的女兒,都答應了,教那姓陳的怎樣能丟手?有了,我就是用這種話來堵他。再說,你女兒已經做了歌女舞女,再去做人家的姨太太,你不干涉於前,何必干涉於後?再說,你那婦人厲害,你女兒也不善,你不應承,她們自己做了主嫁出去,你一個殘廢人,又有她們什麼法子呢?

  士毅為了自己的飯碗要緊,說不得了,只好想了這麼樣一個強硬又無奈的說法,前去冒險。當時和藹仁告別,坐著車子,一直就奔向常居士家來。一進門之後,倒令他大吃一驚,原來是走錯了人家,趕快退回大門外去看時,門樓子並沒有錯,門牌也沒有錯。仔細看時,卻原來是那院子裡那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已經一掃而空,院子裡掃乾淨了,牆上粉刷了,窗扇也把紙裱糊了,最妙的是院子中間還擺了幾盆夾竹桃和一些西番蓮的盆景,一隻圓瓦缸,養了十幾條粗金魚。這雖然不值得什麼,這樣的人家,居然既乾淨又雅致起來,這不能不說是由人間變到天上了。走了進去,便是正中屋子裡,已經打掃乾淨,把常居士那單鋪拆了,正中放了兩把木椅子,夾住了一張方桌,旁邊隨放了幾張方凳,倒大有會客室的意味。自己心裡想著,也許是這裡另搬了一家人家來了吧?卻不可大意沖了進去。於是站在房門外,輕輕地叫了兩聲常老先生。果然常居士在裡面答應著出來,道:“是哪一位叫我?是洪先生嗎?”士毅笑道:“是我呀。因為府上現在煥然一新,我怕是另有別家進來,可沒有敢進門呢?”常居士由裡面屋子摸索著走了出來,先嘆了一口氣道:“士毅兄,你以為這是我的幸運嗎?嗐!我是欲死不得,求生不能!”士毅還未說什麼,不料一見面之後,他就說了這樣十二分傷心的話,這卻叫人有話也不好說出來。可是自己還不曾順著他的話答覆出來呢,余氏早由裡面小屋子叫出來道:“你這老瞎鬼,又該瞎說八道了。你生定了這要飯的命,只配在豬窩裡住著,舒服不得一點子。”常居士本是摸索著向外面走出來的,這時就扭轉身軀,面向著里,昂了頭道:“要飯有什麼要緊?不過叫人家幾聲老爺太太罷了,至多也不過是說這個人沒有志氣,做個寄生蟲……”余氏搶著道:“你又該說上你那一大套了。老鬼呀,你趕快閉了你那鬼口,如若不然,你願意討飯,就出門討飯去,別在家裡住著。”士毅見他兩人越吵越凶,這倒是自己的不是,立刻搶上前向余氏拱了兩拱手,笑道:“老伯母,別生氣,我帶著老先生出去喝碗茶吧。”於是在屋角里拿來一根棍子,交到常居士手上,笑道:“我們走吧。”常居士道:“好,我和你出去走走,我也正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出來。這個時候,天色有些昏黑了,陣陣的烏鴉,在紅色的晚霞光里,飛了過去。電燈杆上的燈泡,已經亮了,土毅聽楊柳歌舞團里的鋼琴,叮咚入耳。看了那邊的後牆,不免出神。只在這時,一輛油光雪亮的人力車,上下點了四盞電石燈,斜著奔了過來。車上坐著一個女郎,身上披著雪青色的斗篷,一張蘋果色的臉,兩隻烏亮的眼珠,在烏雲堆似的頭髮上,繞了一匝窄窄的紅絲辮,左右兩鬢上,插了一朵剪綢桃花,添了無限的嫵媚。車子走到面前,她不用士毅注意,倒先注意了過來。彼此相距得很近了,她轉著眼珠,嫣然一笑,在那紅嘴唇中間,露出了那兩排雪白的牙齒,真是一顧傾入城,再顧傾人國。士毅愣住了,簡直說不出話來。她也不說話,用嘴向常居士一努,在斗篷里伸出一隻雪白細嫩的手來,向人連連地搖晃了幾下。士毅心裡明白,便點了兩下頭。然而車子走得很快,他不曾將頭點完,已飛馳過去了。他又愣了一愣,心裡贊道:媚極了!艷極了!這不是在積土堆里撿煤核的常小南,外號大青椒嗎!不想她出落得這一表人才。我雖然被她害苦了,實在地講,她太美了,教人怎樣地不會迷著呢?哼!這樣的人才,我自己得不著,無論是什麼人得著了,我都有些不服氣,我為什麼幫陳東海這樣一個忙,把我自己所想不到的來讓給他。他心裡如此地發著呆想,只見一個西服少年,頭上也沒有戴帽子,跑了過來。他一面跑時,一面還向前昂頭看著,似乎是看那輛包車。一直走到面前,士毅認出他來了,乃是自命為小南保護人的王孫。想起那天在後台受他那一番冷視,自己恨不得打他兩拳,於今他倒站到自己面前來和我行禮打招呼來了。哼!我哪裡那樣不要臉?士毅想到這裡,板住了面孔,對王孫望著,然而王孫不是以前那翩翩少年了,兩腮尖削著,眼睛眶子陷下去多深,雖是在電燈下面,已經可以看出來,他已是憔悴無顏色了。他今天非常謙和了,先向士毅笑著點了一點頭,然後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姓王呀,你有工夫嗎?我想找個地方,和你談幾句話。”常居士道:“哦!王先生,有什麼事呢?這位洪先生正約會著我出去呢?”王孫頓了一頓,才道:“什麼時候回家呢?”常居士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我還不曉得這位洪先生,要我到什麼地方去呢?”士毅道:“你是吃素的,我請你到功德林去罷。”說畢,就扭轉身去,意思是不屑於和王孫說話,立刻也就雇了兩輛人力車來了。

  到了功德林,二人找了一間雅座坐著,先要了一壺茶,斟上一杯,兩手捧了,放到常居士面前。他手扶了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就先向他道:“士毅兄,未曾叨找你之先,我有兩句話要問你。今天你請我吃東西,是你自做東呢,還是有人把錢給了你,請你代為做東呢?”士毅不料未曾開口,心事就完全讓人猜著了。於是勉強鎮靜著,笑道:“我小請老先生一頓。”常居士道:“我眼睛雖瞎了,心裡可是雪亮的。你現時在慈善會裡辦事,你會長的四少爺,他可看上了小南,要花三千塊錢買她去做二房。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探聽出來了的,因為我不肯應成,必是叫你來勸我的吧?我很能原諒你,你捧著人家的飯碗,他要你來,你怎敢不來呢?你就是來了,我知道你也不便對我說。老弟,你別為難,你回去對他說,應成我是不會應成的,可是我女人和那閨女真要嫁姓陳的。我是個殘疾,為人向來又懦弱,也沒有他們的法子,可是我萬念俱空,我就自己了結了。”士毅一肚子委屈,全被這位瞽目先生猜著。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念他是個孤獨可憐的人,也就不忍再和他談這些話了,便道:“老先生說得完全對,處到這個境地,大家都是沒法子。”常居士兩手捧了一隻茶杯,默然了許久,後來就道:“士毅兄,你到我家去,不是看到我家變了一個樣子嗎?這件事就要了我的命。那個姓陳的小子,也太有錢。有一天,不知怎麼高興了,由我家門口經過,停留了一下,說是我家太髒,說是怕小南有回來的時候,會得上傳染玻而且他有時派聽差送東西到我家來,看了這破爛的情形,也不雅觀。於是就給了幾十塊錢,讓我們把屋子收拾出來。我家那女人,平常叫她打掃這屋子,她一定說是乾淨人不長壽,又說是越乾淨越窮,怎樣也叫不動。現在小南拿了錢回來,兩天工夫,就辦得清清楚楚。你想,這把我姓常的當了什麼人家了,事情就不能想,越想就越是難過。我這幾天,曾想了一個笨主意,覺得街市上的罪惡,總比鄉村里多。我若是帶著妻女,逃出北平城這個圈子去,也就不怕他什麼陳總長陳四爺了。可是我肯走,她們是不肯走的。”說著,手拍了桌子,連連嘆氣,士毅看了他這種為難的樣子,哪裡還說得出一句話?也就是幫同著他嘆息兩聲。停了片刻,常居士又道:“這件事,也怪我錯了,小南早一個月,吵著要嫁那姓王的,我沒有答應。早知於今不免賣給人為小,那就讓她嫁給姓王的也好。”士毅半天沒有作聲,到了這時,就情不自禁地插嘴道:“不是我批評老先生,你根本不該讓你的姑娘進歌舞團。姓王的那種人,也不過是個風流浪子,他是沒有錢;他若有錢,做出來的事,恐怕還不如陳四爺呢。”常居士道:“這個,我也知道。我並非說,一定要把小南嫁姓王的,不過說比賣了她好些罷了。若是有相當的人,他又有這種魄力,能挽救小南,不至於墮落,我馬上就可以把姑娘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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