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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姑聽了這話,逆料是鳳喜的病沒有好,趕忙開了門出來,一直上樓,只見鳳喜的頭髮,亂得象一團敗糙一般,披了滿臉,只穿了一件對襟的粉紅小褂子,卻有兩個紐扣是錯扣著,將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發,直挺著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兩隻眼睛,在亂頭髮里看人。一條短褲,露出膝蓋以下的白腿與腳,只是如打鞦韆一樣,搖擺不定。她看到秀姑進來,露著白牙齒向秀姑一笑,那樣子真有幾分慘厲怕人。秀姑站在門口頓了一頓,然後才進房去,向她問道:太太,你是怎麼了?拿手槍嚇我,不讓我言語,我就不言語。我也沒犯那麼大罪,該槍斃。你說是不是?我沒有陪人去聽戲,也沒有表哥,不能把我槍斃了往樓下扔。我銀行里還有五萬塊錢,首飾也值好幾千,年輕輕兒的,我可捨不得死!大姐,你說我這話對不對?”秀姑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卻掩住了她的嘴,復又連連和她搖手。

  這時,進來兩個馬弁,對鳳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請你……"他們還沒有說完,鳳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赤著腳一蹦,兩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們要拖我去槍斃了。”馬弁笑道:“太太,你別多心,我們是陪你上醫院去的。”鳳喜跳著腳道:“我不去,我不去,你們是AE?我的!”兩個馬弁看到這種樣子,呆呆的望著,一點沒有辦法。劉將軍在樓廊子上正等著她出去呢,見她不肯走,就跳了腳走進來道:“你這兩個飯桶!她說不走,就讓她不走嗎?你不會把她拖了去嗎?”馬弁究竟是怕將軍的,將軍都生了AE?了,只得大膽上前,一人拖了鳳喜一隻胳膊就走。鳳喜哪裡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鬧了一陣,便躺在地下亂滾。秀姑看了,心裡老大不忍,正想和劉將軍說,暫時不送她到醫院去;可是又進來兩個馬弁,一共四個人,硬把鳳喜抬下樓去了。鳳喜在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來,向後亂招,直嚷:"大姐救命!”一直抬出內院去了,還聽見嚷聲呢。

  秀姑自從鳳喜變了心以後,本來就十分恨她;現在見她這樣風魔了,又覺她年輕輕的人,受了人家的AE?AE?,受了人家的壓迫,未免可憐,因此伏在樓邊欄杆上,灑了幾點淚。劉將軍在她身後看見,便笑道:“你怎麼了?女人的心總是軟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這個機會,便揩著眼淚,向劉將軍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樣容易掉淚。太太在哪個醫院裡,回頭讓我去看看,行不行?”劉將軍笑道:行!這是你的好心,為什麼不行?你們老是這樣有照應,不吃醋,那就好辦了。我也不知道哪個醫院好,我讓他們把她送到AE?救醫院去了。那個醫院很貴的,大概壞不了,回頭我讓汽車送你去吧。

  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樣可以。一個下人,和將軍坐在一處,那不是笑話嗎?”劉將軍笑道:“有什麼笑話?我愛怎樣抬舉你,就怎樣抬舉你,就是我的太太,她出身還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將來再說吧。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極,手拍著欄杆,哈哈大笑。

  到了正午吃飯的時候,劉將軍一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的菜。他把伺候聽差老媽,一起轟出了飯廳,只要秀姑一個人盛飯。那些男女僕役們,都不免替她捏一把汗,她卻處之泰然。劉將軍的飯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後向後倒退兩步,正著顏色說道:“將軍,你待我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誰有不願意作將軍太太的嗎?可是我有句話要先說明:你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這裡,工也不敢做了。”劉將軍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著秀姑發笑道:“這孩子乾脆,倒和我對勁兒。”秀姑站定,兩隻手臂,環抱在胸前,斜斜的對了劉將軍說道:“我雖是一個當下人的,可是我還是個姑娘,糊裡糊塗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說你不嫌我寒磣,收我做個二房,也要正正噹噹的辦喜事。一來我家裡還有父母呢。二來,你有太太,還有這些個底下人,也讓人家瞧我不AE?。我是千肯萬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歡我,是假喜歡我?你若是真喜歡我,必能體諒我這一點苦心。”說著說著,手放下來了,頭也低下來了,聲音也微細了,現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狀來。

  劉將軍放下碗筷,用手摸著臉,躊躇著笑道:“你的話是對的,可是你別拿話來AE?

  我!”秀姑道:“這就不對了。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象你這樣的人不跟,還打算跟誰呢?

  你瞧我是AE?人的孩子嗎?”劉將軍笑道:“得!就是這樣辦。可是日子要快一點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辦得及,明天都成。可是你先別和我鬧著玩,省得下人看見了,說我不正經。”劉將軍笑道:“算你說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後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後天吧。今天你不是到醫院裡去嗎?順便你就回家對你父母說一聲兒,大概他們不能不答應吧。”秀姑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他們怎麼樣管得了!再說,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一套話,說得劉將軍滿心搔不著癢處,便道:“你別和老媽子那些人在一處吃飯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點著頭答應了。劉將軍心想:無論哪一個女子,沒有不喜歡人家恭維的。你瞧這姑娘,我就只給她這一點面子,她就樂了。他想著高興,也笑了。只是為了鳳喜,耽誤了一早晌沒有辦事,這就坐了汽車出門了。

  秀姑知道他走遠了,就叫了幾個老媽子,一同到桌上來,大家吃了一個痛快。秀姑吃得飽了,說是將軍吩咐的,就坐了家裡的公用品車,到AE?救醫院來看鳳喜。

  鳳喜住的是頭等病室,一個人住了一個很精緻乾淨的屋子。她躺在一張鐵床上,將白色的被褥,包圍了身子,只有披著亂蓬蓬散發的頭,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軟枕里。秀姑一進房門,就聽到她口裡絮絮叨叨什麼用手槍打人,把我扔下樓去,說個不絕。她說的話,有時候聽得很清楚,有時卻有音無字。不過她嘴裡,總不斷的叫著樊大爺。床前一張矮的沙發,她母親沈大娘卻斜坐在那裡掩面垂淚,一抬頭看見秀姑,站起來點著頭道:“關大姐,你瞧,這是怎麼好?”只說了這一句,兩行眼淚,如拋沙一般,直涌了出來。秀姑看床上的鳳喜時,兩頰上,現出很深的紅色,眼睛緊緊的閉著,口裡含糊著只管說:"扔下樓去,扔下樓去。”秀姑道:“這樣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麼說呢?”沈大娘道:“我初來的時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現在大概是累了,就這樣的躺下兩個鐘頭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說著,就伏在沙發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著肩膀哭。

  秀姑正待勸她兩句,只見鳳喜在床上將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將起來。越笑越高聲,閉著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萬家私,全給我管嗎?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這一身傷!”說畢,又哭起來了。沈大娘伸著兩手顛了幾顛道:她就是這樣子笑一陣子,哭一陣子,你瞧是怎麼好?卻在床上答道:“這件事,你別讓人家知道。傳到樊大爺耳朵里去了,你們是多麼寒磣哪!”說著,她就睜開眼了。看見了秀姑,便由被裡伸出一隻手來,搖了一搖,笑道:“你不是關大姐?見著樊大爺給我問好。你說我對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諒我年輕不懂事吧!”說著,放聲大哭。秀姑連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將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淚。秀姑另用一隻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樑,只說:"樊大爺一定原諒你的,也許來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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