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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一指之間,忽然看見一輛汽車,由南岸直開上柳堤來。柳堤上的人,紛紛向兩邊讓開。這什剎海雖是自然的公園,可是警廳也有管理的規則。車馬在兩頭停住,不許開進柳堤上來。這一輛汽車,獨能開到人叢中來,大概又是官吏了。壽峰也看見了,便道:"我們剛說要闊人來,闊人這就來了。若是闊人都要這樣騎著老虎橫衝直撞,那就這地方不變成公園也好。因為照著現在這樣子,我們還能到這兒來搖搖擺擺,若一抖起來,我們又少一個可逛的地方了。"家樹聽著微笑,只一回頭,那輛汽車,不前不後,恰恰停在這茶棚對過。只見汽車兩邊,站著四個背大刀掛盒子炮的護兵,跳下車來,將車門一開。家樹這座上三個人,不由得都注意起來,看是怎樣一個闊人?及至那人走下車來,大家都吃一驚,原來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肅的老爺,卻是一個穿著渾身羅綺的青年女子。再仔細看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鳳喜。家樹身子向上一站,兩手按了桌子,"啊"了一聲,瞪了眼睛,呆住了作聲不得。鳳喜下車之時,未曾向著這邊看來,及至家樹"啊"了一聲,她抬頭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個護兵說了一句什麼,立刻身子向後一縮,扶著車門,鑽到車子裡去了。接著那四個護兵,也跟上車去,分兩邊站定,馬上汽車嗚的一聲,就開走了。家樹在鳳喜未曾抬頭之時,還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斷定。及至看清楚了,鳳喜身子猛然一轉,她腳踏著車門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紗旗衫,衣褶掀動,一陣風過,飄蕩起來。因衣襟飄蕩,家樹連帶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襪子。家樹想起從前鳳喜曾要求過買跳舞襪子,因為平常的也要八塊錢一雙,就不曾買,還勸了她一頓,以為不應該那樣奢侈,而今她是如願以償了。在這樣一凝想之間,喇叭嗚嗚聲中,汽車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對著蘆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樹心中,是一定受有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要怎樣說著才好。家樹臉對著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著家樹的臉看呆了。壽峰先是很驚訝,後來一想,明白了。便站起來,拍著家樹的肩膀道:"老弟!你看著什麼了?"家樹點了點頭,坐將下來,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臉卻望著秀姑。壽峰問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剛才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我沒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嗎?"秀姑道:"沒有兩天,你還見著呢。怎麼倒問起我來?"壽峰道:"雖然沒有兩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這一股子威風,更不同呀!誰想得到呢?"家樹聽了壽峰這幾句話,臉上一陣白似一陣,手拿著一滿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來喝一口,卻只是不作聲。秀姑一想,今天這一會,你應該死心塌地,對她不再留戀了吧!因對壽峰道:"剛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個女子。她就是有四個護兵,諒她也不能將我怎樣?"壽峰道:"那才叫多事呢!這種人還去理她做什麼?她有臉見咱們,咱們還沒有臉見她呢。總算她還知道一點羞恥,避開咱們了。"家樹手摸著那茶杯,搖著頭,又嘆了一口氣。壽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裡有些不好過。可是你剛才還說了呢,桑田變成滄海,滄海變成桑田。那麼大的東西,說變就變,何況一個人呢。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就只當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嗎?"秀姑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有些不妥,何不說是只當原來就不認識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這樣子嗎?"秀姑把這話剛說完,忽然轉念:我這話更不妥了,我怎麼會知道他不能這樣?我一個女子,為什麼批評男子對於女子的態度,這豈不現出輕薄的相來嗎?於是先偷看了看壽峰,再又偷看家樹,見他們並沒有什麼表示,自己的顏色才安定了。

  家樹沉思了許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麼事的樣子,然後點點頭對壽峰道:"世上的事,本來難說定。她一個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個護兵看守著她,叫她有什麼法子?設若她真和我們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發生危險,恐怕還不免連累著我們呢。"壽峰笑道:"老弟!你這人太好說話了。我都替你生氣呢,你自己倒以為沒事。"家樹道:"寧人負我吧。"壽峰雖不大懂文學,這句話是明白的。於是用手摸著鬍子,嘆了一口氣。秀姑更不作聲,卻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個感覺的命令,當第二個感覺發生時,便想到這笑有點不妥,連忙將手上的小白摺扇打開,掩在鼻子以下。家樹也覺自己這話有點過分,就不敢多說了。

  坐談了一會,壽峰遇到兩個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著過去談談,只得留下家樹和秀姑在這裡。二人默然坐了一會,家樹覺得老不開口又不好,便問道:"我去了南方一個多月,大姑娘的佛學,一定長進不少了。現在看了些什麼佛經了?"秀姑搖了一搖頭,微笑道:"沒有看什麼佛經。"家樹道:"這又何必相瞞!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爐香,正要念經呢。"秀姑道:"不過是《金剛經》、《心經》罷了。上次老師傅送一本《蓮華經》給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說,年輕的人看佛經,未免消磨志氣,有點反對,我也就不勉強了。樊先生是反對學佛的吧?"家樹搖著頭道:"不!我也願意學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遠大,為了一點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學佛,未免不值!"家樹道:"天下哪有樣樣值得做的事,這也只好看破一點罷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樹將手指蘸著茶杯子裡的剩茶,在桌上搽抹著,不覺連連寫了好幾個"好"字。壽峰走回來了,便笑道:"哎,你什麼事想出了神?寫上許多好字。"家樹笑了,站起來道:"我們坐得久了,回去吧。"壽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強留,就請他再看一看這裡的露天遊戲場去。

  會了茶錢,一直順著大道向南,見柳蔭下漸漸蘆棚相接,除茶酒攤而外,有練把式的,有說相聲的,有唱繃繃兒戲的,有拉畫片的,盡頭還有一所蘆篷戲園。家樹看著倒也有趣,把心裡的煩悶,解除了一些。又走過去,卻聽到一陣弦索鼓板之聲順風吹來。看時,原來是柳樹下水邊,有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唱大鼓書,周圍卻也擺了幾條短腳長板凳。家樹一看到這種現象,不由得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一陣頭暈,幾乎要摔倒在地,連忙一手按住了頭,站住了不動。壽峰搶上前,攙著他道。"你怎麼了?中了暑嗎?"家樹道:"對了!

  我聞到一種不大好的氣味,心裡難受得發昏了。"壽峰見路邊有個茶座,扶著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輛車來,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蘆棚舞台。這舞台比較齊整一點,門口網繩欄上,掛著很大的紅紙海報,上面大書特書:今天七月七日應節好戲《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親約了今天在什剎海相會,不能完全是無意的啊!本來大家談得好好的,又遇見了那個人。但是他見那個人不但不生氣,反而十分原諒她。那末,今天那個人沒來,他又能有什麼表示呢?這倒很好,可以把他為人看穿了……秀姑只是這樣想著,卻忘了去僱車子。壽峰忽然在後面嚷道:"怎麼了?"回頭看時,家樹已經和壽峰一路由後面跟了來,家樹笑道:"大姑娘為什麼對戲報出神?要聽戲嗎?"秀姑笑著搖了一搖頭,卻見他走路已是平常,顏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嗎?剛才可把我嚇了一跳。"說到這個"跳"字,可又偷眼向壽峰看了一看,接上臉也就紅了。壽峰雖不曾注意,但是這樣一來,就不便說要再玩的話,只得默然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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