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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由何麗娜做東,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裡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為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裡。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裡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裡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裡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在這裡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這時,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著汽水呢。何麗娜一聽忍笑不住,頭一偏,將汽水噴了陶太太兩隻長統絲襪都噴濕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了。陶太太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為什麼笑成這個樣子?"何麗娜道:"你這樣拿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說著,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著痕跡的,今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

  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當下伯和見大家暫時無話可說,想了一想,於是又開口道:"其實我剛才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到說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起鵲橋來,水裡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呢?"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何麗娜一句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游清雅的地方,下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裡還不用住旅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裡,便當得多了。"何麗娜道:"有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伯和這樣說著,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著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家樹這種情形,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她坐在對面椅子上,望著他,只嗑著白瓜子,也是不作聲。半晌,忽然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嘆出,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太首先就問她這為什麼?要知她怎樣的答覆,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一十五章

  ?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卻說何麗娜忽然嘆一口氣,陶太太就問她是什麼原因。她笑道:"偶然嘆一口氣,有什麼原因呢?"陶太太笑道:"這話有點不通吧!現在有人忽然大哭起來,或者大笑起來,要說並沒有原因,行嗎?嘆氣也是人一種不平之氣,當然有原因。伯和常說''不平則鳴''--你鳴的是哪一點呢?"何麗娜道:"說出來也不要緊,不過有點孩子氣罷了。我想一個人修到了神仙,總算有福了,可是他們一樣的有別離,那末,人在世上,更難說了。"家樹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說的是雙星的故事嗎?這天河乃是無數的恆星……"伯和攔住道:"得了!得了!這又誰不知道?這種神話,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們這樣乾燥煩悶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們拿來解解悶也好,這可無所礙於物質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歐美人家在聖誕節晚上的聖誕老人,未免增加兒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兒的長輩依然假扮著,也無非是個趣字。"家樹笑道:"好吧,我宣告失敗。"陶太太道:"本來嘛,密斯何借著神仙還有別離一句話來自寬自解,已經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還要證明神仙沒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風景。密斯何!你覺我的話對嗎?"何麗娜道:"都對的。"陶太太笑道:"這就怪了!怎麼會都對呢?"何麗娜道:"怎麼不是都對呢!樊先生是給我常識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給我心靈上的體會。"陶太太笑道:"你真會說話,誰也不得罪。"當他們在這裡辯論的時候,家樹又默然了。伯和夫婦還不大留意,何麗娜卻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無所可否,就越覺得他是真不快。他這不快,似乎不是從南方帶來的,乃是回北京以後,新感到的。那是什麼事呢?莫非他那個女朋友對他有不滿之處嗎?何麗娜這樣想著,也就沉默起來。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婦兩個人說話了。坐久一點,陶太太也感到他們有些鬱鬱不樂了,就提議回家。伯和道:"我們的車子在後門,我們不過海去了。"陶太太道:"這樣夜深,讓密斯何一個人到南岸去嗎?"伯和道:"家樹送一送吧。到了前門,正好讓何小姐的車子送你回家。"何麗娜道:"不要緊的,我坐船到漪瀾堂。"陶太太道:"由漪瀾堂到大門口,還有一大截路呢。"她聽說,就默然了。家樹覺得,若是完全不做聲,未免故作痴聾,太對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氣,還是我來送密斯何過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將巴掌連鼓了一陣,笑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吧。"家樹笑道:"這也用不著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辯,和他太太走了。

  這裡何麗娜慢慢的站起,正想舉著手要伸一個懶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隨又放下來,望著家樹微笑道:"又要勞你駕一趟。我們不坐船,還走過去,好嗎?"家樹笑著說了一聲"隨便",於是何麗娜會了帳,走出五龍亭來。

  當二人再走到東岸時,那槐樹林子,黑鬱郁的。很遠很遠,有一盞電燈,樹葉子映著,也就放出青光來。這樹林下一條寬而且長的道,越發幽深了,要走許多時間,才有兩三個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靜。兩人的腳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著。噗噗的腳踏聲,都能聽將出來。在這靜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何麗娜身上的一種濃香,由晚風吹得蕩漾著,只在空氣里跟著人盤旋。走到樹蔭下,背著燈光處,就是那露椅上,一雙雙的人影掩藏著,同時唧唧噥噥的是一種談話聲,在這陰沉沉的夜氣里,格外刺耳。離著那露椅遠些,何麗娜就對他笑道:"你看這些人的行為,有什麼感想?"家樹道:"無所謂感想。"何麗娜道:"一人對於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壞都可以,決不能一點感想都沒有。"家樹道:"你說是眼前的事嗎?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發生什麼感想。譬如天天吃飯,我們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見了筷子碗,會發生什麼感想呢?"何麗娜笑說:"你這話有些不近情理,這種事,怎麼能和吃飯的事說成一樣呢?"家樹道:"就怕還夠不上這種程度,若夠得上這種程度,就無論什麼人看到,也不會發生感想了。"何麗娜笑道:"你雖不大說話,說出話來,人家是駁不倒的。你對任何一件事,都是這樣不肯輕易表示態度的嗎?"家樹不覺笑起來了,何麗娜又不便再問,於是復沉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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