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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樹回得家來,想關壽峰今天怎麼說出那種話來,怪不得我表兄說我愛他的女兒,連他自己都有這種意思了。至於秀姑,卻又不同。自從她一見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這樣援助他父親,自然更是要誤會的了。好在壽峰的病,現在總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沒有什麼關係。自今以後,我還是疏遠他父女一點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別有所圖了。話又說回來了,秀姑眉宇之間,對我自有一種深情。她哪裡知道我現在的境況呢!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就把鳳喜送的那張相片,由書里拿了出來,捧在手裡看。看著鳳喜那樣含睇微笑的樣子,覺得她那嬌憨可掬的模樣兒,決不是秀姑那樣老老實實的樣子可比。等她上學之後,再加上一點文明氣象,就越發的好了。我手裡若是這樣把她栽培出來,真也是識英雄於未遇,以後她有了知識,自然更會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覺得躊躇滿志,在屋裡便坐不住了。對著鏡子,理了一理頭髮,就坐了車到水車胡同來。

  現在,鳳喜家裡已經收抬得很乾淨,鳳喜換了一件白底藍鴛鴦格的瘦窄長衫,靠著門框,閒望著天上的白雲在出神,一低頭忽然看見家樹,便笑道:"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等我搬到新房子裡去再來嗎?"家樹笑道:"我在家裡也是無事,想邀你出去玩玩。"鳳喜道:"我媽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邊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裡看家,你到我這裡來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過今天一天,你就在我這裡談談吧,別又老遠的跑到公園裡去。"家樹笑道:"你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你也敢留我嗎?"鳳喜笑著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肋下的長手絹,向著家樹抖了幾抖。家樹道:"我是實話,你的意思怎麼樣呢?"鳳喜道:"你又不是強盜,來搶我什麼,再說我就是一個人,也沒什麼可搶的,青天白日,留你在這兒坐一會,要什麼緊!"家樹笑道:"你說只有一個人,可知有一種強盜專要搶人哩。你唱大鼓,沒唱過要搶壓寨夫人的故事嗎?"鳳喜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了。"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跳到裡面屋子裡去了。家樹也說道:"你真怕我嗎?為什麼跑了?"說著這話,也就跟著跑進來。

  屋子裡破桌子早是換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舊被,也是早已拋棄,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單蓋上。家樹道:"這是為什麼?明天就要搬了,今天還忙著這樣煥然一新?"鳳喜笑道:"你到我們這兒來,老是說不衛生,我們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換的換了,你還是不大樂意。昨天你對我媽說,醫院裡真衛生,什麼都是白的。我媽就信了你的話,今天就趕著買了白布來蓋上。那邊新屋子裡買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紅色的,信了你的話,今天又去換白漆的了。"家樹笑道:"這未免隔靴搔癢,然而也用心良苦。"鳳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著文罵人。"說時,鼓了嘴,將身子扭了幾扭。家樹笑道:"我並不是罵人,我是說你家人很能聽我的話。"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指望著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為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著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麼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說著,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配不配?"鳳喜瞟了一眼,又低著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裡面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麼相干,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里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分,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分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裡,真把你當著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分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著你,哪裡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著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現在免得拋頭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著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隻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著她的頭髮,笑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鳳喜望著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做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里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因見鳳喜仰著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鳳喜笑著,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制的門帘子,高高捲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

  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為四個字叫得累贅,簡稱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註: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吃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裡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點錢去抽大煙。沈大娘說是昨天給的一塊錢,今天不能再給,因此他又跑回來,打算和侄女來商量。一走到外邊屋子裡,見裡面屋子的門帘業已放下,就不便進去。先隔著門帘子咳嗽了兩聲。鳳喜道:"叔叔回來了嗎?那邊屋子拾掇得怎麼樣了?樊先生在這裡呢。"沈三玄隔著門帘叫了一聲"樊先生",就不進來了。

  鳳喜打起門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飯又斷了糧了,你接濟接濟我吧。"家樹便道:"這大煙,我看你忌了吧。這年頭兒,吃飯都發生問題,哪裡還經得住再添上一樣大煙!"沈三玄點著頭,低低的道:"你說得是,我早就打算忌的。"家樹笑道:"抽菸的人,都是這樣,你一提起忌煙,他就說早要忌的。但是說上一千回一萬回,背轉身去,還照樣抽。"沈三玄見家樹有不歡喜的樣子,鳳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壓著右腿,兩手交叉著,將膝蓋抱住,兩個小腮幫子,繃得鼓也似的緊。沈三玄一看這種神情,是不容開口討錢的了。只得搭訕著和同院子的人講話,就走開了。

  家樹望著鳳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討厭,不先不後,他恰好是這個時候回來。"鳳喜也笑道:"別瞎說,他聽到了,還不知道咱們幹了什麼呢!"家樹道:"我看他那樣子,大概是要錢。你就……"鳳喜道:"別理他,我娘兒倆有什麼對他不住的!憑他那個能耐,還鬧上菸酒兩癮,早就過不下去了。現在他說我認識你,全是他的功勞,跟著就長脾氣。這一程子,每天一塊錢還嫌不夠,以後日子長遠著咧,你想哪能還由著他的性兒?"家樹笑道:"以前我以為你不過聰明而已,如今看起來,你是很識大體,將來居家過日子,一定不錯。"鳳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說著說著,又不正經起來了。"家樹笑著把臉一偏,還沒有答話,鳳喜"喲"了一聲,在身上掏出手絹,走上前一步,按著家樹的胳膊道:"你低一低頭。"家樹正要把頭低著,鳳喜的母親沈大娘,一腳踏了進來。鳳喜向後一縮,家樹也有點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邊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們家來,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明天搬著家,恐怕還是亂七八糟的,到後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後天一早去,准樂意。"家樹聽說,笑了一笑。然而心裡總不大自然,仍是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兒,因道:"你們應該收拾東西了,我不在這裡打攪你們了。"說畢,他拿了帽子戴在頭上,起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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