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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門裡回來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著窗戶問道:"家樹,投考章程取回來了嗎?"家樹道:"取回來了。"一面答話,一面在桌子抽屜里取出前幾天郵寄來的一份章程在手裡,便走將出來。伯和道:"北京的大學,實在是不少,你若是專看他們的章程,沒有哪個不是說得井井有條的,而且考起學生來,應有的功課,也都考上一考。其實考取之後,學校里的功課,比考試時候的程度,要矮上許多倍。所投考的學生,都是這樣說,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後,到學校里去念書,是沒有多大問題。"家樹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論嗎?正可一概而論呢。國立大學,那完全是個名,只要你是出風頭的學生,經年不跨過學校的大門,那也不要緊。常在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楊文佳,就是一個例。他曾托我寫信,介紹到南邊中學校里去,教了一年半書。現在因為他這一班學生要畢業了,他又由南邊回來,參與畢業考。學校當局,因為他是個有名的學生,兩年不曾上課,也不去管他。你看學校是多麼容易進!"他一面說話,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後面,忽然一陣微笑,問道:"家樹!你今天在哪裡來?"家樹雖然心虛,但不信伯和會看出什麼破綻,便道:"你豈不是明知故問?我是去拿章程來了,你還不知道嗎?"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搖了一搖頭笑道:"你當面撒謊,把我老大哥當小孩子嗎?這章程是一個星期以前,打郵政局裡寄來的。"家樹道:"你有什麼證據,知道是郵政局裡寄來的?"當下伯和也不再說,一手託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卻笑著伸到家樹面前來。家樹看時,只見那上面蓋了郵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號碼,還印得十分明顯。無論如何,這是不容掩飾的了。家樹一時急得面紅耳赤,說不出所以然來,反是對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還是不會撒謊。你不會說在抽屜里拿錯了章程嗎?今天拿來的,放在抽屜里,和舊有的章程,都混亂了。新的沒有拿來,舊的倒拿來了。你這樣一說,破綻也就蓋過去了。為什麼不說呢?"家樹笑道:"這樣看來,你倒是個撒謊的老內行了。"伯和道:"大概有這種能耐吧!你願意學就讓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應付女子,說謊是惟一的條件啊。"家樹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這樣俏皮我。"伯和道:"關家那個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嗎?你應該……"家樹連忙攔住道:"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家樹本是一句反問的話,實出於無心,伯和倒以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麼不知道?她搬開這裡,就住到後門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總是大半天,不是到後門去了,到哪裡去了?"家樹道:"你何以知道她住在後門?看見他們搬的嗎?"這時,陶太太忽然由屋子裡走出來,連忙把話來扯開。問家樹道:"表弟什麼時候回來的?在外面吃過飯嗎?我這裡有辱油蛋糕,玫瑰餅乾,要不要吃一點?"家樹道:"我吃了飯,點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說話,一面就把眼光對伯和渾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覺悟過來了,便也進房去取了一根雪茄來抽著,也不知在哪裡掏了一本書來,便斜躺在沙發上抽菸看書。家樹雖然很惦記關壽峰,無如伯和說話,總要牽涉到關大姑娘身上去,犯著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無語,自走開了。不過心裡就起了一個很大的疑問,關家搬走了,連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後門去了?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劉福報告的,回頭我倒要盤問盤問他。今天且擱在心裡。

  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門去了。陶太太又因為晚上鬧了一宿的跳舞,睡著還沒有起來。兩個小孩子,有老媽子陪著,送到幼稚園裡去了。因此上房裡面,倒很沉靜。家樹起床之後,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疊報,在沙發上看。這是老規矩,當在看報的時候,劉福便會送一碟餅乾一杯牛辱來。陶家是帶點歐化的人家,早上雖不正式開早茶,牛辱咖啡一類的東西,是少不了的。一會,送了早點進來,家樹就笑道:"劉福!你在這兒多少年了,事情倒辦得很有秩序。"劉福聽了這句話,心裡不由得一陣歡喜,笑道:"年數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樹道:"你就是專管上房裡這些事吧?"劉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開身來。"家樹道:"還好,大爺還只有一個太太,若是討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許多了。"劉福笑道:"照我們大爺的意思,早就要討了,可是大奶奶很精明,這件事不好辦。"家樹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們大爺,就有不少的女朋友。"劉福道:"女朋友要什麼緊!我們大奶奶也有不少的男朋友呢!"家樹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沒關係。你們大爺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場上會過的,像妖精一樣,可就不大妥當。你大爺的事情,我是知道,專門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著那關壽峰想學一點武術,這也沒有什麼可注意的價值。他因為關家有個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說關家搬到後門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劉福聽了這話,臉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樣子。家樹道:"搬到後門去了,他怎麼會知道?大概又是你給你們大爺調查得來的。"劉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樣說的,倒不敢一味狡賴,便道:"我原來也不知道,因為有一次有事到後門去,碰著那關家老頭,他說是搬到那兒去了。究竟住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家樹看那種情形,就料到關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關係。也不知道如何把個戇老頭子氣走了,心裡很過意不去。不過他們老疑惑我認識那老頭子,是別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這個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問。當時依然談些別的閒話將這事遮蓋過去。

  吃過午飯,家樹心想,這一些時候玩夠了,從今天起,應該把幾樣重要的功課趁閒理一理。於是找了兩本書,對著窗戶,就攤在桌上來看。看不到三頁,有一個聽差進來說:"有電話來了,請表少爺說話。"他是大門口的聽差,家樹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室里的電話機說話,走到前面去接電話。說話的是個婦人聲音,自稱姓沈,家樹一聽,倒愣住了。哪裡認識這樣一個姓沈的?後來她說:"我們姑娘今天到先農壇一家茶社裡去唱,你沒有事,可以來喝碗茶。"家樹這才明白了,是鳳喜的母親沈大娘打來的電話。便問:"在哪家茶社裡?"她說:"記不著字號,你要去總可以找著的。"家樹便答應了一個"來"字,將電話掛上了。回到屋子裡去想了一想,鳳喜已經到茶社裡去唱大鼓了。這茶社裡,究竟像個局面,不是外壇鐘樓下那樣難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這樣一計算,剛才攤出來的書本,又沒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來看書,沒有看到三頁,怎麼又要走?還是看書吧!因此把剛才的念頭拋開,還是坐定了看書。說也奇怪,眼睛對著書上,心裡只管把鳳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談話的那種態度,慢慢的一樣一樣想起,仿佛那個人的聲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還看著書,以後不看書了,手壓住了書,頭偏著,眼光由玻璃窗內,直she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圓柱,彩畫的屋檐,綠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卻一樣也不曾看到,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了淡藍竹布的長衫,雪白的臉兒,漆黑的髮辮,清清楚楚,齊齊整整的,對了他有說有笑……家樹腦子裡出現了這一個幻影,便記起那張相片,心裡思索著:當時收起那張相片的時候,是夾在一本西裝書里,可是夾在哪一本西裝書里,當時又沒有注意。於是便把橫桌上擺好了的書,一本一本提出來抖一抖,以為這樣找,總可以找出來的。不料把書一齊抖完了,也不見相片落下來。剛才分明夾在書里的,怎麼一會兒又找不著了?今天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老是心猿意馬,作事飄飄忽忽的。只這一張相片,今天就找了兩次,真是莫名其妙。於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細想究竟放在哪裡?想來想去,一點不錯,還是夾在那西裝書里。因此站起來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書,如何夾起,偶然走到外邊屋子裡,看見躺椅邊短几上,放了一本綠殼子的西裝書,恍然大悟,原是放在這本書里的。當時根本上就沒有拿到裡邊屋子裡去,自己拚命的在裡邊屋裡找,豈不可笑嗎?在書里將相片取出,就靠在沙發上一看,把剛才一陣忙亂的苦惱,都已解除無遺。看見這相,含笑相視,就有一股喜氣迎人。心想:她由鐘樓的露天下,升到茶社裡去賣唱,總算升一級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這樣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裡拿了一些零碎錢,雇了車,一直到先農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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