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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他們三人回家以後,伯和笑道:"家樹!好機會啊!密斯何對你的態度太好了。"家樹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不過是今天初次見面的朋友,她對我,談得上什麼態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許久了,我從沒見過她對於初見面的朋友,是怎樣又客氣又親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將來我喝你一碗冬瓜湯。"伯和笑道:"你不要說這種北京土謎了,他知道什麼叫冬瓜湯?家樹,我告訴你吧,喝冬瓜湯,就是給你作媒。"家樹笑道:"我不敢存那種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湯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產,他也舉不出所以然來。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見他真喝過冬瓜湯,不過你和何小姐願意給我冬瓜湯喝,我是肯喝的。"家樹道:"表嫂這話,太沒有根據了。一個初會面的朋友,哪裡就能夠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陶太太道:"怎麼不能!舊式的婚姻,不見面還談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國電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見傾心嗎?譬如你和那個關老頭子的女兒,又何嘗不是一見就發生友誼呢?"家樹自覺不是表嫂的敵手,笑著避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一個人受了聲色的刺激,不是馬上就能安帖的。家樹睡的鋼絲床頭,有一隻小茶櫃,茶柜上直立著荷葉蓋的電燈,正向床上she著燈光,燈光下放了一本《紅樓夢》,還是前兩晚臨睡時候放在這兒的。拿起一本來看,隨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這小說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嘗沒有何小姐美麗!何小姐生長在有錢的人家裡,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賞兩塊錢,唱大鼓書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賞了她一塊錢,她家裡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錢為轉移的。據自己看來,那姑娘和何小姐長的差不多,年紀還要輕些,我要是說上天橋去聽那人的大鼓書,表嫂一定不滿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見面,她就極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這樣想著,只把書拿在手裡沉沉的想下去,轉念到與其和何小姐這種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認識了。她母親曾請我到她家裡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想了幾個更次。

  到了次日,家樹也不曾吃午飯,說是要到大學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門了。伯和夫婦以為上午無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話。家樹不敢在家門口坐車,上了大街,僱車到水車胡同。到了水車胡同口上,就下了車,卻慢慢走進去,一家一家的門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號人家的門牌邊,有一張小紅紙片,寫了"沈宅"兩個字。門是很窄小的,裡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擋住,木隔扇下擺了一隻穢水桶,七八個破瓦缽子,一隻破煤筐子,堆了穢土,還在隔扇上掛了一條斷腳板凳。隔扇有兩三個大窟窿,可以看到裡面院子裡晾了一繩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夾竹桃花,然而紛披下垂,上面是撒滿了灰土。家樹一看,這院子是很不潔淨,向這樣的屋子裡跑,倒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緩緩的從這大門踱了過去,這一踱過去,恰是一條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難道老遠的走了來又跑回家去不成?既來之則安之,當然進去看看。於是掉轉身仍回到胡同里來。走到門口,本打算進去,但是依舊為難起來。人家是個唱大鼓書的,和我並無關係,我無緣無故到這種人家去作什麼?這一猶豫,放開腳步,就把門走了過去。走過去兩三家還是退回來,因想他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們家裡人都認識我的,難道她們還能不招待我嗎?主意想定,還是上前去拍門。剛要拍門,又一想,不對,不對,自己為什麼找人呢?說起來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雖自告奮勇去拍門,手還沒有拍到門,又縮轉來了。站在門邊,先咳嗽了兩聲,覺得這就有人出來,可以答話了。誰料出來的人,在隔扇里先說起話來道:"門口瞧瞧去,有人來了。"家樹聽聲音正是唱大鼓書的那姑娘,連忙向後一縮,輕輕的放著腳步,趕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後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這兒,你走錯了。"回頭看時,正是那姑娘的母親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來,眯著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麼到了門口又不進去?"家樹這才停住腳道:"我看見你們家裡沒人出來,以為裡面沒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沒有敲門,我們哪會知道啊?"說著話,伸了兩手支著,讓家樹進門去。家樹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進去。只覺那院子裡到處是東西。

  當下沈大娘開了門,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裡也是床鋪鍋爐盆缽椅凳,樣樣都有,簡直沒有安身之處。再轉一個彎,引進一間套房裡,靠著窗戶有一張大土炕,簡直將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設了一張小條桌,兩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麼陳設也沒有。有兩隻灰黑色的箱子,兩隻柳條筐,都堆在炕的一頭,這邊才鋪了一張蘆席,蘆席上隨疊著又薄又窄的棉被,越顯得這炕寬大。浮面鋪的,倒是床紅呢被,可是不紅而黑了。牆上新新舊舊的貼了幾張年畫,什麼《耗子嫁閨女》,《王小二怕媳婦》,大紅大綠,塗了一遍。家樹從來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現在覺得有一種很奇異的感想。沈大娘讓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著一隻白瓷杯,斟了一杯馬溺似的釅茶,放在桌上。這茶杯恰好鄰近一隻熏糊了燈罩的煤油燈,回頭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魚鱗斑,自己心裡暗算,住在很華麗很高貴一所屋子裡的人,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這樣想著,渾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會子就走吧。正這樣想著,那姑娘進來了。她倒是很大方,笑著點了一個頭,接上說道:"你吃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會兒,我去買點瓜子來。"家樹要起身攔阻時,人已走遠了。

  現在屋子裡剩了一男一女,更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將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順便在炕上坐下,問家樹道:"你抽菸卷吧?"家樹搖搖手道:"我不會抽菸。"這話說完,又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又站起來,將掛在懸繩上的一條毛巾牽了一牽,將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燈和一隻破碗,送到外面屋子裡去,口裡可就說道:"它們是什麼東西?也向屋裡堆。"東西送出去回來,她還是沒話說。家樹有了這久的猶豫時間,這才想起話來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館裡去過嗎?"這話說出,又覺失言了。因為沈大娘說過,是不曾上落子館的。姑娘倒未加考慮,答道:"去過的。"家樹道:"在落子館裡,一定是有個芳名的了。"姑娘低了頭,微笑道:"叫鳳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樹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語的吟道:"鳳兮鳳兮!"鳳喜笑道:"你錯了,我是恭喜賀喜的那個喜字。"家樹道:"呀!原來姑娘還認識字。在哪個學校里讀書的?"鳳喜笑道:"哪裡進過學堂?從前我們院子裡的街坊,是個教書的先生,我在他那裡念過一年多書,稍微認識幾個字,《論語》上就有''鳳兮''這兩個字,你說對不對?"家樹笑道:"對的,能寫信嗎?"鳳喜笑著搖了一搖頭。家樹道:"記帳呢?"鳳喜道:"我們這種人家,還記個什麼帳呢?"家樹道:"你家裡除了你唱大鼓之外,還有別人掙錢嗎?"鳳喜道:"我媽接一點活做做。"家樹道:"什麼叫''活''?"鳳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真是個南邊人,什麼話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襪來做,這就叫''做活''。這沒有什麼難,我也成。要不然,颳風下雨,不能出去怎麼辦?"家樹道:"這樣說,姑娘倒是一個能幹人了。"鳳喜笑著低了頭,搭訕著,將一個食指在膝蓋上畫了幾畫,家樹再要說什麼,沈大娘已經買了東西回來了。於是雙方都不作聲,都寂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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