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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上午,關隱達坐車從外面回機關,快到大門口了,正好見吳麗提著一個大包,從裡面出來,左右看了看,馬上鑽進了一輛黃包車裡,往火車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兩天,看了看孩子。依這女人從前的身份,怎麼也不會去坐黃包車。現在不得不屈尊了,便顯得有些躲躲閃閃。黃包車同關隱達的小車挨身而過時,他瞟了一眼,只看見了吳麗的幾個瘦瘦的指頭。這隻手把車簾緊緊地拉著,不讓外面人看見她。關隱達不禁默默感嘆起這女人來。一個柔弱而又堅強的女人!她非要為自己男人的死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裡清楚,她這麼跑來跑去,最多只會給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煩,事情本身不會有結果的。

  這時車內靜無聲音,關隱達便猜想,前座上的秘書小顧可能也在想吳麗這事。小顧原是他當副書記時帶的秘書,他比較滿意。他當縣長後,本想將小顧從政法委調到政府辦來,仍舊跟他跑。但怕別人說話,這樣對小顧也不好,就只好帶了政府辦的小張。他當了縣委書記,就有很多年輕人來爭著當他的秘書,他都沒點頭。縣委辦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從政法委調了小顧來。小張仍留下來跟王永坦跑。

  “小顧,你等會兒打電話給財政局,叫朱琴到我這裡來一下。”關隱達說。

  “好的。”小顧答道。

  兩人這麼一叫一答,心裡就再沒吳麗的事了。關隱達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談一次。財政這麼窮,他們局裡竟背著縣委新買了輛本田車!弄得群眾意見天大!

  “朱琴,他媽的……”司機小馬冷不防說了這么半句。小馬早就看出了關書記對朱琴有看法,他又是個喜歡參政的司機,就說這么半句探探關書記的口風,好藉機再參謀幾句。關隱達知道小馬就這個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當沒聽見。

  關隱達在辦公室坐下不一會兒,小顧跑來說:“電話打了,朱局長馬上就到。”說完又遞給他一個文件夾。他打開一看,是一疊群眾信訪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國土系統幹部作風的。因縣房產公司實力不強,縣城住房特別緊張,縣裡只好鼓勵城鎮居民自己建私房。可從建房審批到最後驗收,都要經過建委和國土部門,拜不盡的菩薩過不盡的關。正常的手續群眾並沒有意見,恨就恨有些人是餵不飽的鸕鶿,嘴巴張得河馬大。向在遠還抓什麼“公僕形象工程”,簡直是笑話!

  小顧只把文件夾放在他桌上,沒有多說,就回自己辦公室去了。但關隱達明白小顧的想法,因為他有意把這封群眾來信放在最上面。小顧並沒有想干預領導決策的意思,只是時不時不露聲色地表明自己的觀點,儘自己秘書的參謀職責。這也是關隱達欣賞這年輕人的地方。

  一會兒朱琴來了,進門就滿面春風。關隱達深知這女人就是憑這張笑臉,才使她成為黎南縣政壇上的不倒翁。他想讓這張笑臉從此永遠失去迷人的效力。

  “我們正在開著局黨組會,聽說關書記召見我,我馬上休了會,趕快跑來了。”朱琴說。

  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有意鑽她的空子,說: “你跑來的?坐你的新本田來的吧!我還打斷了你開黨組會,不應該啊!”

  朱琴聽出了關書記話中的意味,臉上不自然起來。關隱達為她倒一杯茶,語氣平和地說:“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訴你,你這回買車是錯誤的。關於這事,我桌上的告狀信有厚厚一疊!”

  朱琴顯得很受委屈,說:“我買了一輛新車,有人就有意見了?我當了八年財政局長了,財政收入連年增長,怎麼就不見有人寫信給縣委要求表揚我呢?”

  關隱達嚴肅起來,說:“朱琴同志,你這個認識本身就是錯誤的。財政收入增加,財政局固然功不可沒。但財政是整個經濟的綜合反映,財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說明我縣改革開放以來,整個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財政收入單靠人去收是收不來的啊!你這話真不應出自一位財政局長之口。”

  聽丁這話,朱琴就來了女人脾氣,說: “我的素質不行,縣委可以另外考慮我的安排。”

  關隱達吸了幾口煙,笑笑說:“你這是意氣話呢,還是真心話?”他不等朱琴開口回答,又搶著說:“是意氣話呢,我只當你沒說。是真心話呢,我可以告訴你,縣委對幹部的使用安排會經常有所考慮的,因為情況不斷變化嘛。”

  見關隱達暗示了底牌,朱琴就緊張了,態度軟了下來。說:“王縣長找我談話時,我匯報過,這買車的錢是問省財政要的,不是用縣財政的錢。上面給我錢買車,我何樂而不為?”

  關隱達說:“你坐了新車,是樂了,但百姓不樂。百姓哪裡知道你用的是什麼錢?既然當了領導,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響。我調來不久聽說一個笑話,說‘文革’時有個縣領導,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沒有辦法,只好在這新衣上fèng了個補丁。他這才穿上。當然這也太過分了。大家都當笑話說,但我覺得這位領導注意影響的精神還是可取的。現在我們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響了。古人尚且知道說,‘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財政的錢怎麼用,最有發言權的實際上是人民群眾!財政收入不是靠我們坐在辦公室,從天下掉來的,而是老百姓干出來的!”

  關隱達語調高了起來,外面都聽得見。有人從走廊經過,就臉作神秘狀。裡面的朱琴老老實實坐著聽訓,不敢頂嘴。關隱達也發現自己太激動了,就放緩一些,說:“哪怕就是從上面要的錢,也不一定硬要用來買車。”

  朱琴申辯道:“這錢是省里戴帽的,專門給我們買車。省財政局的同志體恤我們用車條件不好。”

  “你們如果把這錢投到別的地方去,拿去扶貧,拿去蓋所小學,未必上面就會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財政幹了這麼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為縣裡多爭取一些上級財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關隱達說。

  朱琴從未見關書記像今天這樣同她談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只好承認錯誤。她說了一大段檢討話之後,說:“這車我們財政局用的確不合適,我建議交給縣委。”

  關隱達嘿嘿一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找你談話,就是想占用你的車?我告訴你,我在黎南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只坐我的北京213.但我告訴你,這車你也不能坐。”

  “那怎麼處理這車?”朱琴問。

  “你先把車交給縣委吧,我們再研究一下。”關隱達說。

  談話完了,朱琴拉開虛掩的門出去。她剛出門,一陣風將門重重地摔上了,響聲很大。她嚇了一跳,生怕關隱達誤以為她還在鬧情緒,有意摔門。遲疑一下,她又回頭敲了關隱達的門,關隱達說:“請進。”她推開門,站在門口笑吟吟的,問:“關書記,車就送過來嗎?”

  關隱達在看文件,沒有馬上抬頭,只答道:“不急在這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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