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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躺著,無聊發呆,我也會想到我母后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依舊那樣嚴厲和無情。她那略帶嘲諷的眼睛,微微揚起的眉毛,專橫獨斷的往下垂耷的嘴角,那張臉,曾有多少次在夢中俯視我,朝我she來恫嚇的、仇視的、冷冰冰的目光!與之相反的,當她看著我弟弟琅玡王的時候,卻是那種溫暖、慈愛的目光……只要想起我母后,想起她的臉,許多不快甚至悲傷的記憶,就統統復活了!

  不過,雖然我曾暗中發誓要報復我的母后。但是,在每個陰暗的黃昏或者酒醒的早晨,我還是朦朦朧朧地有一種希望,希望她能像我很小的時候那樣,和氣地握一握我擱在被頭外面的手。如果這樣的情形出現,我肯定也會緊握住她的手,我肯定也會像兒時一樣,歡快的眼淚會湧上來……只是想想而已,我現在很怕被她毒死。其實,她現在毒死我,也沒有用,我的弟弟琅玡王死了,她再無親生兒子繼承皇位……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我對母后的反感,不能輕易消除。

  當晉陽早晨的太陽升起的時候,當小憐像一朵鮮花盛開在我面前的時候,所有的不快,都像霧氣一樣,全部消失了。這個時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大地主人,我是人間的帝王,我可以為所欲為,我可以讓歡樂永遠延續下去!

  殿前,銀質的百五十枝燈,如同火樹,蠟淚凝結,看上去好似火紅的花朵。透過雲母幌簾,秋天的晨光更加透明。

  宮人們忙忙碌碌,開始在殿外搬運各種絕色的錦綈,我能叫上名字的,有大明光錦、蒲桃文錦、大茱萸錦、鳳凰朱雀錦、韜文錦,以及蜀綈、紫綈,以及青綈明光錦、緋綈登高文錦,等等,堆在排架上,在陽光下耀眼閃光。所有這些東西,都是白日裡我和小憐觀賞樂舞或者雜耍後,用作賞賜的物品。

  宮女魚貫而出,她們列成長長的兩隊,分打著“五明金箔莫難扇”。這種宮扇,據說是十六國時代趙國②的石虎所制。匠人們薄打純金如蟬翼,兩面塗飾以彩漆,描畫奇鳥異獸和仙人於上,在五明方中隔出三、五寸大小的格子,以雲母貼之,細鏤精鐫,明徹通靈,所以,它們稱為“五明金箔莫難扇”。

  在這樣的儀仗中,我與小憐坐乘肩輿,來到大明殿。

  御食游盤③四重,紫金打造,金銀參帶,共二百四十盞,雕飾精美。參帶刻鏤之間,茱萸畫微細如破發,近觀方能得見。

  我喜愛的一個綠睛黃髮的胡兒,跪在不遠處,橫竹在手,嗚咽而吹。三個石國男童,跳起飛旋的健舞。

  笛音縹緲,長帶飄搖,開始了夢幻般的一天。

  小憐頭上的步搖④晃動著。隨著她的進食,熱氣把她粉嫩的臉熏蒸得更加神采煥發。天藍色的琉璃耳璫,顯襯得她脖頸更加白皙。她手上戴著天竺迦毗黎國進貢的金剛指環,指如蔥根,修長潔白,讓人聯想到她的玉足與玉趾。蘇胸之上,一個雙螭雞心玉佩白膩可人,但相比小憐的滑膩肌膚,就連這美玉的溫潤,也遜色不少。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那麼貪婪地望著掛在我父皇牆上的大齊地圖。神思恍惚中,我夢遊了整個國家。旅行,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吸引人了。但是,我當皇太子的時候,當兒皇帝的時候,我的弟弟、琅玡王高儼,他出門卻比我要多得多。父皇往返晉陽,一般都留我在鄴城留守,而是帶著他四處旅行遊玩。我總覺得,旅行能讓人產生敏感的靈性,噴發一种放松的活力。即使原野上恐怖的閃電暴雨,也能讓人振奮莫名。如果只是待在宮殿中,生活,就會像無色的風一樣,淡然飄去了。一切,都會索然無味。

  我的小憐,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樣,她喜歡遠行,喜歡陌生地方的新奇與風景。

  對於一個帝王來講,巡遊,當然不是什麼過度的欲望。好奇,是我與生俱來的奇癖。當我騎馬行走在山間、糙原、平原,以及蜿蜒的河邊的時候,我心中就會有一種發狂的複雜的巨大期望。在我的腦海中,每一條想像的道路,它們都會分出無限的岔路;然後,再分岔;岔路再分岔,以至於沒有窮盡。

  如果讓我無聊地待在某個地方的宮殿,那真是如同夢魘一般。我整個冰冷的童年歲月,就是因為一直待著,待著。枯坐著,讀書,讀書,枯坐。我又不是僧人,怎能忍受那種別人無法理喻的寂寞呢?小憐,那麼善解人意,她的想法,似乎一直與我的靈魂相契合,似乎我們很久以前就是老相識,似乎前世我們就是伉儷,似乎我們從前都曾做過相同的夢。

  兩個人,有那麼多奇異的相似處,確實不同尋常!

  宮闕的高牆長垣上,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一夜之間,小憐好像又青春了許多。只要我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一種盪人心魄的狂念就會勃然升起。她光潤靈透的眼睛和溫柔嫻雅的姿態,使得她整個人在我面前一直晶瑩閃光。當著那麼多的宮女、宮廷樂師、禁衛軍將士、弄臣、雜耍藝人,我常常會陷入對小憐面對面的思念幻想中。我拉著她的手,聽著她咯咯的笑聲,卻想像著她夜晚的顫抖、身體因為愉悅而發出的輕微痙攣。她張開的唇角,火燙的耳垂,被我無形中的乾渴的嘴唇親吻著。陽光下,群星在我們頭頂閃著清幽的光輝。而小憐那張孩子氣的美麗的臉,是那樣充滿生命力,總是清晰異常,閃爍著莫名的光焰……在我的白日夢中,她總是把她美妙的頭顱向我輕柔地投轉過來,哀怨地微闔雙眼,戰慄的嘴,呼出甜美的薄荷般的氣息,用她搽著唇膏的嘴唇摩挲我的臉頰,幽幽地靠近我,從我胸中吸走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渴望,我的夢想。

  “陛下,廣寧王高孝珩求見。”宦者來報,一下子打斷了我幽幽歡快的思緒。

  廣寧王高孝珩,是我大伯父文襄帝高澄的第二子。這個堂兄,風神俊慡,多才多藝。在我們大北齊,他歷位司州牧、尚書令、司空、司徒、錄尚書。我做皇帝後,委任我的這位堂兄為大將軍、大司馬。究其然也,宗室名王,領銜而已。果真讓他帶兵,猜忌頓起,反而是害他。他的四弟蘭陵王高長恭勇武絕倫,說話大不謹慎,已經被我毒酒賜死。我之所以給這位廣寧王堂兄以大將軍、大司馬的名號,其實正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指揮過戰事,而且,他看上去弱不禁風,近年來又病肺,根本沒有能力造反。

  廣寧王高孝珩愛賞人物,學涉經史,文章寫得極好,廣有技藝。他擅畫蒼鷹,為我北齊第一,見者皆嘆以為真。此外,他在我父皇武成帝在位的時候所畫《朝士圖》,一時妙絕。

  廣寧王向我施禮後,開門見山,說:“啟稟陛下,周軍雖然撤退,大戰勞民傷財,各州郡捉襟見肘,加上各地天災人禍,如果不開源節流,軍國資用不足。周軍如果再來,不知道我們如何湊集軍費去抵禦!”

  我本以為,廣寧王入宮,是與我談論吹笛技藝和丹青畫法。見他表情如此嚴肅,頓覺清興被攪,我頗感不悅。不過,近為宗室,他直言如此,應該是出於忠心。

  “……好吧,以朕名義擬旨,對國內關市、舟車、山澤、鹽鐵、店肆等等,開始重新徵稅,輕重有差,不要馬虎……對了,可以在國內開酒禁,允許民間釀酒。或許,這樣一來,酒稅可以抽取多些……”想起前日韓長鸞、穆提婆與我飲酒時候的建議,此時正當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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