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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同挺深奧地同潔嵐談著,他談興酣暢,滔滔不絕,可那些類似格言的話語總是無法點中潔嵐的內心苦悶,它們很快就如過眼煙雲,漸漸跑得無影無蹤。這麼一晚上談下來,潔嵐的感覺就像跟偶像呆了一會兒:他們萍水相逢,泛泛而交,仿佛沒有真正的深厚的了解,總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可是,她願意同他在一起。當然,外人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的。

  1990年11月1日 星期四

  孤女俱樂部的三名成員晚飯後就聚在宿舍內。全校師生的捐款已達三千多元,多得出乎她們的預料。數那捐款箱裡的錢時,幸虧有雷老師壓陣,否則永遠也點不清了,她們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大一筆錢,分票、角票,十塊、五十塊的,她們眼都花了。

  錢已按雷老師的主張,下午存入了銀行。晚飯後,她們要把這存摺送往醫院交給郭順妹。

  "她需要時就能取出錢來用了!"潔嵐說,"呵,大富翁一個!"

  "她得雇個會計。"顏曉新說,"她數學一塌糊塗,這麼多錢怎麼算得過來!"

  李霞安安穩穩地坐在床鋪上,一整天,她都表現自若,仿佛已全然忘卻了張玥的獲獎。別的同學談幾頻道播放,她就散淡的笑笑,就如別人在談一件離她十萬八千里遠的事。她聽見她們的談話,心不在焉地說:"你們兩個代表我去送吧,我有些累,想早點睡!"

  她們知道她心裡的沉重,李霞不是那種善於假裡假氣的女孩,她傷心時愛大哭,開心時愛大笑。她們立刻就心領神會地表示同意。李霞從日記本里取出一張郭順妹的照片,說:

  "把這個帶上吧,這是郭順妹的小學畢業照,她剛來上海時送我的。假如她的醫療證沒辦好,就貼這張照片吧!"

  照片上是一個眼睛凹下去,眼神定定的女孩,有些縮頭縮腦,好像扮演的是一個十分悽慘的角色,使人聯想起童養媳什麼的。掂著這張照片,這兩個女孩心裡一陣悵然。

  "沒媽的孩子是棵糙。"

  "真是想不到呵!"

  李霞"通"一下倒在床上,慢慢地又像蝦那樣縮起來,弓著背。她的身材堪稱一流,豐滿。修長,可現在,她顯然是高大的弱者,有點失魂落魄。

  她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關門時像做賊似的小心,把這靜靜的小家慷慨地留給那傷感的人,讓她痛快地傾瀉苦悶。人也許都是這麼熬過來的,受一次挫折就堅強一番,像煉鋼似的。

  到了醫院,郭順妹早已翹首以待了,她一手接過她們的存摺,舉起來瞄準似的看了看數字,說:"天哪,千元戶了!這麼多呵,我假如用不掉,到時一定歸還給大家。"

  "你少操這份心吧!"顏曉新說,"配合好醫生!"

  "大家待我真是太好了。真的,我很慚愧,過去總在宿舍里計較一些小事,像一個小丑。"

  "每個人都會有弱點的。"潔嵐說。

  "潔嵐,我這個弱點不應該原諒,"這個穿病員服的女孩躺著,虛弱無力地說,"有時我是特意要同大家格格不入的,是演戲,知道不,我沒有一絲一毫出眾之處,我要靠這個保護自己……"

  "別說了,郭順妹。"顏曉新難過地說。

  "不!不!"郭順妹喘了口粗氣,"你提別的都可以,但千萬不能不讓我說話!平時我就一個人在這兒,太寂寞了,我想好了許多要告訴你們的事。"

  潔嵐也想竭力擺脫這種沉重的氣氛,她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交給郭順妹。郭順妹把它塞到枕頭下,告訴大家說,她小學畢業後,後媽就想讓她輟學帶弟弟妹妹,她執意不從,學校也出來干涉。那之後,她在家就沒一天好日子過。

  "每天早上五點半,她就來催我起床,我睡得沉,她就用手掐我大腿、臀部,反正都往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下手。她從不帶好聲氣同我講話,往往一開口就是一連串髒話,有時她打招呼就是用手擰我,在那個暗房子裡,她夭天虐待我,真的……"

  "你為什麼不上告?"顏曉新說,"應該讓她這壞女人受到懲罰!"

  "我愛爸爸,他是我惟一的親人!他對這個女人是十分好的。"郭順妹緩緩地說,"我一天天長大了,她也看得出我眼裡的仇恨,初一上半學期她又動手掐我,我捏了把剪刀打算同她拼,她逃走了。她有件灰夾襖,過節才穿,我用剪刀把它剪成碎條。從那以後,打罵消失了,再後來,她讓爸送我回上海,她知道,我在那兒,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寧!"

  郭順妹過去一向是個穿著凌亂,邏輯混亂的女孩,沒有料到她居然有那樣一番催人淚下的感情經歷,她此刻的臉毫無浮躁、虛假,顯得格外安詳,宛如一個人把近在手邊的面具一下子撕光,不再故作神氣,不再掩蓋長年累月的苦悶,於是,這個人就一身輕鬆了。

  "你真是不平凡,真的,你的毅力和勇氣讓我佩服。"顏曉新說,"簡直像傳說中的女英雄!"

  "我喜歡你的勇氣,"潔嵐說,"真心喜歡!"

  那護士又跑進來給郭順妹送藥,她長得很美麗,很恬靜,護士服一穿,真的像仙女下凡。她對潔嵐和李霞說:"小郭是個樂觀者,有時靜脈輸液,多扎了幾針,她很輕鬆,還鼓勵說,她不怕疼!"

  "我從小就是熬出來的,這點痛真是毛毛雨。"郭順妹說,"這位小丁姐姐有個外國名字,叫南丁·格爾,我也立刻為自己取了個外國名字。為什麼要淌眼淚呢?"

  "什麼名字?從哪國進口的?"

  "從蘇聯進口的,"郭順妹笑笑,"叫保爾!"

  這個女保爾同大家談笑風生,十分愉快,等到她們兩個頻頻注意起鐘點時,她的臉才黯淡起來。她支撐著坐起,披著醫院的白單子執意要送她們到病房大門口。在過道上,她悄悄問:"黃潼近來好嗎?"

  "挺好,他沒來看你嗎?"

  她落寞地搖搖頭,說:"我夢見他要倒霉了,所以總是為他提心弔膽。"

  潔嵐說:"你別想他了,他會自己安排好一切的!"

  長長的甬道空無一人,只有幾盞寂寞的燈冷冷清清地散發著灰黃色的暗光,人走過去,身影就長長地拖曳在身後。突然,郭順妹開口了,"對一個人好,特別是對一個男孩好,是不是非得要理由呢?"

  顏曉新插了一句,"也許是不需要有理由的,而且,我覺得這是件很體面的事,並不是骯髒的,對不對?"

  "讓新保爾說。"潔嵐說。

  郭順妹咧開嘴笑笑,伸出手,對顏曉新說:"緊握你的手,顏曉新同志。"

  這時,她又恢復天性,變成一個說話時深深淺淺喜歡嚇人一

  潔嵐和顏曉新急急忙忙趕回家,因為那兒還有一個她們的姐妹,此刻她正在沮喪和受傷之中。她們走開後,也許她會泣不成聲地卸下心頭的負擔,讓失敗、碰壁的淚水痛痛快快地一涌而出,剩下的,則是心靈的寧靜。但當她們像跳舞似的踮著腳開了門,沒料到房內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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