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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總歸會記得,那塊古老的黃土地上曾經來過一群北京學生,他們在那兒幹過一些好事,也助長過一些壞事。比如,我們激烈地反對過小隊分紅。關家莊占據著全川最好的土地,公社便在此搞大隊分紅試點,我們想,越小就越要滋生私慾,越大當然就越接近公,一大二公嘛,就越看得見共產主義的明天。誰料這樣搞的結果是把關家莊搞成全川最窮的村了。再比如,我們吆三喝四地批鬥過那些搞“投機倒把”或出門耍手藝賺錢的人,嚇得人家老婆孩子“好你了,好你了”一股勁兒央告。還有,在“以糧為綱”的激勵下,知識青年帶頭把村裡的果樹都砍了,種糧食。果樹的主人躲在窯里流淚,真仿佛楊白勞再世又撞見了黃世仁。好在幾年後我們知道不能再那麼幹了,我們開始弄懂一些中國的事了。讀了些歷史也看見了些歷史,讀了些理論又親歷了些生活,知道再那樣干不行。尤其知青的命運和農民們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這是我們那幾屆“老插”得天獨厚之處,至少開始兩年我們差不多絕了回城的望,相信就將在那高原上繁衍子孫了,誰處在這位置誰都會幡然醒悟,那樣干是沒有活路的。

  當然,一有機會我們還是都飛了,飛回城,飛出國,飛得全世界都有。這現象說起來複雜,要想說清其中緣由,怕是得各門類學者合力去寫幾本大書。

  1984年我在幾位作家朋友的幫助下又回了一趟陝北。因為政策的改善,關家莊的生活比十幾年前自然是好多了,不敢說豐衣,錢也還是沒有幾個,但畢竟足食了。鄉親們迎我到村口,家家都請我去吃飯,吃的都是白麵條條兒。我說我想吃雜麵條條兒。眾人說:“哎呀——,誰曉得你愛吃那號兒?”但是,農民們還是擔心,擔心政策變了還不是要受窮?擔心連遇災年還不是要挨餓?陝北,渾濁的黃河兩岸,赤裸的黃土高原,仍然是得靠天吃飯。

  那年我頭一次走了南泥灣。歌里唱她是“陝北的好江南”,我一向認為是藝術誇張,但親臨其地一看,才知道當年寫歌詞的人都還沒學會說假話呢。那兒的山是綠的,水是清的,空氣也是濕潤的,川地里都種的水稻,汽車開一路,兩旁的樹叢中有的是野果和糙藥,隨時有野雞、野鴿子振翅起落。究其所以,蓋因那滿山遍野林木的作用。深諳歷史的人告訴我,幾百年前的陝北莽莽蒼蒼都是原始森林。但是一出南泥灣的地界,無邊無際又全是灼目的黃土了。我想,要是當年我們一來就開始種樹造林,現在的陝北已是一塊富庶之地了。我想要是那樣,這高原早已變綠,黃河早已變清了。我想,眼下這條渾濁的河流,這片黃色的土地,難道是民族的驕傲嗎?其實是罪過,是恥辱。但是見過了南泥灣,心裡有了希望:種樹吧種樹吧種樹吧,把當年紅衛兵的熱情都用來種樹吧,讓祖國山河一片綠吧!不如此不足使那片貧窮的土地有個根本的變化。

  篇幅所限,不能再說了。插隊的歲月忘不了,所有的事都忘不了,說起來沒有個完。自己為自己蓋棺論定是件滑稽的事,歷史總歸要由後人去評說。再嘮叨兩句閒話作為結束語吧:要是一罐青格凌凌的麻油灑在了黃土地上,怎麼辦?別著急,把浸了油的黃土都挖起來,放進鍋里重新熬;當年鄉親們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再有,現在流行“侃大山”一語,不知與我們當年的掏地有無關聯?掏地就是刨地,是真正掄圓了钁頭去把所有僵硬的大山都砍得鬆軟;我們的青春就是這樣過的。還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們十七八歲去插隊時,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說話,心裡騷騷動動的但都不敢說話,遠遠地望一回或偶爾說上一句半句,渾身熱熱的但還是不敢說下去;我們就是這樣走進了人生的。這些事夠後世的年輕人琢磨的,要是他們有興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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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土地情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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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呢,跟二十幾歲的人在一起玩不覺得有什麼障礙,偶爾想起自己已經四十歲,倒不免心裡一陣疑惑。

  某個周末,家裡來了幾個客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小伙子們沒有辜負好年華,都大學畢了業,並且都在談戀愛;說起愛情的美妙,毫不避諱,大喊大笑。本該是這樣。不知怎麼話題一轉,說起了插隊。可能是他們問我的腿是怎麼殘廢的,我說是插隊時生病落下的。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我爸我媽常給我講他們插隊時候的事。我說,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他又說了一遍,我爸我媽,一講起他們插隊時候的事,就沒完。

  “你爸和你媽,插過隊?”

  “那還有錯兒?”

  “在哪兒?”

  “山西。晉北。”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知青的第二代,我是老大。”

  “你爸你媽他們哪屆的?”

  “六六屆,老高三。今年四十五了。”

  不錯,回答得挺內行。我暗想:這麼說,我們這幫老知青的第二代都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這麼說,再有個三五年,我們都可以當爺爺奶奶了?

  “你哪年出生?”我愣愣地看他,還是有點兒不信。

  “七零年。”他說,“我爸我媽他們六八年走的,一年後結婚,再一年後生了我。”

  我還是愣著,把他從頭到腳再看幾遍。

  “您瞧是不是我不該出生?”他調侃道。

  “不不不。”我說。大家笑起來。

  不過我心裡暗想,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十分困難的處境。

  “你爸你媽怎麼給你講插隊的事?”

  他不假思索,說有一件事給他印象最深:第一年他爸他媽回北京探親,在農村幹了一年連路費都沒掙夠,只好一路扒車。(扒車,就是坐火車不買票或只買一張站台票,讓列車員抓住看你確實沒錢,最多也就是把你轟下來。)沒錢,可那時年輕,有一副經得起摔打的好身體,住不起旅館就蹲車站,車上沒你的座位你就站著,見查票的來了趕緊往廁所躲,躲不及就又被轟下去,轟下去就轟下去,等一輛車再上,還是一張站台票。歸心似箭,就這樣一程一程,朝聖般地向京城推進。如此日夜兼程,可是把他爸他媽累著了。有一次扒上一趟車,謝天謝地車上挺空,他爸他媽一人找了一條大椅子倒頭便睡。接連幾個小站過去,車上的人多了,有人把他爸叫起來,說座位是大家的不能你一個人睡,他爸點點頭讓人家坐下。再過一會兒,又有人去叫他媽起來。他爸看著心疼。愛情給人智慧,他爸靈機一動,指指他媽對眾人說:“別理她,瘋子。”眾人於是退避三舍,聽由他媽睡得香甜。

  我說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困境,不單是指經濟方面,主要是指輿論。二十年前的中國,愛情羞羞答答的常被認為是一種不得不犯的錯誤;尤其一對知識青年,來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尚未大有作為,先談情說愛,至少會被認為革命意志消沉。革命、進步、大有作為、甚至艱苦奮鬥,這些概念與愛情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革命樣板戲裡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獨身。那時候,愛情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無處容身;戲裡不許有,書里不許有,歌曲里也不許有。不信你去找,那時的中國的歌曲里絕找不到愛情這個詞。以往的歌曲除了《國歌》,外國歌曲除了《國際歌》,一概被指責為黃色。所以,我看著我這位年輕的朋友,心裡不免佩服他父母當年的勇敢,想到他們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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