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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36節:4.失孝

  4.失孝

  說起來,我一點都沒料到,再過一年半載,到下一個新的農曆十一月十三日,我的父親就已別離開這個活生生的人世25周年。說實話,25年來,我沒有一次清晰地記起過哪一天是父親的祭日;而25年前,我也沒有記起過一次哪天是父親的生日。當今天坐下寫這篇老舊的記憶時,我把"農曆十一月十三日"中的兩個十數空在紙上,寄望等以後問清填寫時,盯著那兩個空格,我才悔悟到對於父親,我有多麼的不孝,才知道我欠下了父親多少子父的情債。

  25年前,父親死後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門板架起的糙鋪上,我和哥哥、姐姐們守靈一旁,靜靜地望著不願解脫這一切人生苦難的父親,我決計等把父親安葬之後,就為父親寫點什麼,記敘一些父親的人生和父親對人生的熱愛,淺表一點做兒子的孝心——哪怕只有三五百字。然果真到了父親入土為安之後,我攜著妻子,從豫西嵩縣那個偏窮的田湖小鎮回到豫東古都的一座軍營後,隨著工作,隨著我新婚的一些喜悅和我對文學的痴醉熱愛,在父親靈前跪著的濃重許諾,都慢慢地散淡遠離。偶爾地記起,我對失諾後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釋:到三周年寫吧,三周年是鄉俗中一個大的祭日。可過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來信,說父親的三周年已經過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們都去父親的墳上添了新土,這下我才有些慌手亂心,有些措手不及的疚愧。那一天在下班之後,在同事們都離開辦公室之後,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把哥哥的來信放在辦公桌上,望著冬日窗外的楊樹和流蕩在楊樹枝條間叮咚的鳥鳴,聽著偶留的枯葉在飄落時如擦肩而過的月光的聲響,我的淚把哥哥的來信滴濕了好大一片。時間因淚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緩緩過去,我就那麼靜靜呆呆地坐著,悔思省過、疚愧不安,直到午飯之後,到了辦公樓里又響起上班的腳步聲,到了我年滿兩歲的孩子到辦公室來喚我吃飯,我才從靜靜呆呆中醒明過來。在從辦公室回家的路上,望著鮮活的世界,望著走在路上充滿生氣的人們,我思念著父親,不停地把頭扭到一邊擦著眼淚;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頭上莫名地撫來摸去;不停地對自己說,待父親10周年時,我若再不為父親的一生寫點什麼,為父親的死做點什麼,我就不是他的兒子,我就不得好死!然而,又有許多念頭越過之後,我依舊沒有想起父親是哪一天生日、哪一天祭日,也沒有記起要為父親寫點什麼、做點什麼的心跪淚諾,和走在一條乾涸的河旁,想不起那河道當年也有水流一樣。很有可能,我把父親的生命忘了,或者說,更多、更多的時候,我把父親和他的人生從我的記憶中擠出去了許多許多;把父親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甚至,忘了我身上流的是父親的血脈,是父親給了我生命,並把我養大成人,育著我成家立業。我想,人世倘若果真有報應和應驗存在的話,那麼,我對父親的一再許諾和一再失信,我應該得到什麼報應呢?父親會如何看待我呢?會如我發誓的那樣,讓我得不到好的人生終結嗎?會讓我有朝一日也離開這個世界後,去面見他時永跪不起嗎?

  我想會的,因為我對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

  我想不會,因為我是他親生、親育的兒子。再說,今天——我已經坐下寫了。坐下寫了,我就可以通過父親的生死,回來省悟這個人世,以直面我的善、我的惡和這個人世上所有生靈的生與死、所有物質的衰與榮;直面河水的乾涸、直面樹葉的枯落、直面所有的生命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和再生,再生與消失。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37節:5.病(1)

  5.病

  父親是病死的。

  在那個幾千口人的鎮子上,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是病死的。哮喘病、肺氣腫,直至發展到後來的肺原性心臟病。可是,仔細敲推想來,病只是父親故逝的表層因由,而根本的、潛深的,促使他過早患病並故逝的緣由,是他對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命運的憂慮。或者說,最直接的因果,是對我山高海深的擔憂。

  事實上,我的執拗是父親陳病復發的根本,是父親年僅58歲就不得不離開人世,不得不離開母親和我們兄妹的根本因果。換一句話說,父親可能是——也許本來就是因我而過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因我而過早地告別了雖然苦難他卻深愛的世界。

  是我,縮短了父親的生命。

  回憶起來,似乎自我記事伊始,在那段無限漫長的年月里,我家和許多家庭一樣,家景中的日月,都不曾有過太為暖人的光輝。那時候,文革開始的前後,整個中國鄉村的日子,都四季春秋地汪洋在飢餓中間。每年春節,吃不上餃子,或者由做母親的把大門關上,在年三十的黃昏,偷偷地包些紅薯面裹一紙白面做皮的黑白花卷饃兒,似乎並不只我一家獨有。而在那個鄉野村舍,屬於我家獨有的,是父親早年的哮喘病在沒有治癒時,我大姐又自小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在我家那二分半的宅院裡,姐姐半青半紅的哭聲,總像一棵巨大蓬勃的樹冠,一年四季都青枝綠葉,遮蔽得由父親盡竭心力創造的日子,冬不見光、夏不見風。現在想來,姐姐的病確實就是今天街頭GG上常見的無菌性骨頭壞死一類的魔症,然在那時,幾十多年前,在那個小鎮的衛生院、在農村人視如災難之地的縣醫院、在如同到了國外一樣的洛陽地區的人民醫院裡,待耗盡我家所有能變賣的糧、菜、樹和雞蛋以及養育牲畜的家庭收入後,換來的依然是如出一轍的醫生的搖頭和查找不到病因的無奈。為了給姐姐治病,父母親攙著大姐、背著大姐、用板車拉著大姐四處求醫問藥,不知走破了多少鞋子、不知走盡了多少途路、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把家裡準備蓋房的木材賣了,把沒有長大的豬賣了,把正在生蛋的雞賣了。哥哥15歲就到百里外的煤窯下井挖煤;二姐14歲就拉著車子到十幾里外的山溝拉沙和石頭,按一立方1.5元的價格賣給鎮上的公路段和水泥廠;我在13歲時,已經是建築隊很能搬磚提灰的小工了。在很多年裡,把父親的病放在一邊,給姐姐治病是我們家的日月中心。一切的一切,種地、打工、變賣和所有的東奔西簸、翻山越嶺,都圍繞著姐姐的病而喜而憂、而憂而愁。大姐手術時,因買不起血漿,父親、母親、大哥、二姐和我就站在醫院門口等著抽血。我親眼看著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張落滿蒼蠅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針頭,插進他的血管里,殷紅的鮮血就沿著一條管線一滴滴地落進一隻瓶子裡。那隻空瓶里的血漿隨著大哥的臉色由黝黑轉為淺黃,再由淺黃轉為蒼白便從無到有、由淺至深,到一瓶將滿時,醫生望著我大哥的臉色說,你們家的血型都合格,再換一個人抽吧。大哥說,我媽身體虛,父親有病,還是抽我的吧。醫生說,抽你妹的吧,你的抽多了身子就要垮了呢。大哥說她是女娃兒,就抽我的吧。醫生說,你弟呢?大哥說,就抽我的吧,弟還小,還要給人打工乾重活。然後,醫生就把插入血瓶里的針頭拔下插進了另一個空瓶里。那是一年的冬天,太陽溫暖潔淨,照在血漿瓶上,瓶里的血漿紅得透亮,浮起來的血沫和血泡,在玻璃瓶的壁面里緩緩起落,時生時滅。那一年我好像已經14歲,也許15歲,總之,我少年的敏感,已經對命運開始了許久的觸摸和感嘆,像出生在秋後的芽糙過早地望著將要到來的冬天的霜雪樣,不及長成身子,就有了渾身的寒瑟。盯著血漿瓶里的鮮血在不知覺中漸漸地增多,聽著血液似乎無聲而青冷滴答和瓶壁上血泡在陽光里嘭啪的明亮生滅,望著哥哥蒼白如紙的臉,我在那一刻,體會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隱隱感覺到了,我一生都與哥哥不可同日而語的做人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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