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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馬聾子,他聽不到這邊的一點動靜兒,上茅廁里淨了身,往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頭也許還未平南哩,也許時候已是前晌的臨午時候哩。從紀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進來的日光呈著暗紅色,像炭火樣堆在窗口上。夏天了,這廳堂又高又大應該涼慡哩,可因了這夏是從冬末搶來的,所有的窗戶都還嚴封著,所以廳堂便又悶又熱哩,如人都在沒有隙fèng的箱子裡、葫蘆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個窗戶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說,這紀念堂蓋在山頂上,裡邊的窗戶離了腳地兩人高,外面距腳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處有兩層、三層樓的模樣兒。門不開,想從紀念堂里出去是萬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說這兒的受活人大都殘缺著,就是圓全人,就是胳膊與腿都齊畢,你上了那窗戶,又哪能從窗上跳到門外腳地喲。

  茅枝婆把目光從那些窗上收了回來了。

  門外等話的也等得不再耐煩了,他們先用腳在門上踢一下,然後又衝著門裡喚:

  “想好沒?茅枝婆,我們沒要你們多少錢,攏共八個人,有了你們給我們每人一萬塊,沒了你們給我們每人八千塊。”

  茅枝婆說:“沒錢哩,都被搶了呀,真的是誰都沒錢啦。”

  門外的人便又哐哐噹噹朝門上踢幾下,說:“沒錢就算啦。啥時兒有錢你們啥時兒叫我們,叫不應了就在這門上拍三下。”

  話完了,人也就走了,傳過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便聽見他們到磕台的下邊哪兒了。紀念堂里一冷猛地靜下來,回過身,茅枝婆看見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後邊,開會樣,麻麻一片兒。因了熱,男人們有的光著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沒有光背的,她們都把夏時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們是去年夏天離開耙耬到外面出演的,幸了從外面世地回來沒回莊就都到了這山上,幸了各人的單衣薄褲都還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經都知曉出了啥事兒,都知曉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萬塊錢哩,八個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萬多塊錢。可那六萬多塊錢在哪兒?一莊兒人,站滿了紀念堂的大半個廳,臉臉相覷著,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靜里。奇怪喲,這當兒,受活人都沒了昨兒夜的激憤了,沒了昨兒被搶了後那哭天無淚的悲涼了,如了知道相跟著今兒會生發這麼一樁事兒樣,誰也不說話,立在門後邊,或倚在廳堂的柱子上。女人們看著男人們的臉,男人們則事不關己樣蹲在地上抽著煙。槐花依舊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們一樣沒洗臉,可依然是一臉一身的漂亮呢,一臉一身的誘人哩,她瞅瞅猴跳兒,見猴跳兒只會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不說話,只會讓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讓下唇去上牙上刮,並無啥兒鮮見時,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別的哪兒了。

  就那麼一片死靜著,靜得沒了邊際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兒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頂真頂地去問他。

  她說:“咋辦哩?”

  猴跳兒把頭扭到一邊去:“我有啥法兒,我要還有錢我就全都拿出來。”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聾子的臉上了。

  聾子原是站著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聲地說:“我一分也沒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圓全的兩個男人身子上,男人們說:“我倆壓根就沒你們掙得多,你們出演一場有兩把椅子錢,我倆還掙不到一根椅子腿,掙了又全都放在枕頭下,眼下連一分一文都沒啦。”

  事情是不消再說啥兒的。茅枝婆想一會,回到她睡的耳房裡去,一會便不知從哪取出了一疊兒錢,都是一張一百的紅票子,如瓦那麼厚。待她拿著那錢往門口兒走去時,她的四個外孫女兒都怔怔看著她。槐花立在一個牆角上,臉上先是木然著,後來就暴沖沖地血紅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飛著到了外婆的身邊上,去外婆手裡奪那一疊兒錢,把外婆扯得一個趔趄著差點倒在腳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穩穩立住了,她驚驚地望著槐花的臉,忽然就把一個耳光摑在槐花的臉上了。茅枝已經人老了,一夜間老了許多呢,那耳光雖不重,可到底還是一個耳光呢。槐花的臉上立馬便一片紅亮了。

  “那是我的錢!”槐花叫著說,“我連一件裙子都捨不得買。”

  茅枝婆說:“你買得還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著臉的外孫女,她就到那鐵門的後邊在門上拍了拍,門外就立馬有了興奮的回應聲,說就是嘛,你們受活人都有一身絕術哩,每出演一場能掙一大把的錢,哪還在乎這些呀,說著又朝磕台的下面喚:“餵——快上來。”

  又對著門裡道:“把錢從門fèng下邊塞出來,塞出來就把門開開。”

  茅枝婆就把那一疊錢從門fèng下邊塞到外邊了,人家把錢從門fèng抽著接走了。接走後,又對著裡邊喚:

  “快塞呀。”

  茅枝婆說:“真的都沒啦,只有這八千塊。都在昨兒被人家偷搶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興了:“你們糊弄鬼去吧,糊弄豬去吧。我們不是鬼,不是豬,不會讓你們糊弄哩。”接著說:“這是一個八千塊,還少七個八千哩,不把那七個八千塞出來,就讓你們餓死在裡邊,渴死在裡邊。”

  第十一卷 花兒門開啦——門開啦——(3)

  說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靜里。沉靜過後呢,聽見了那司機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領著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著那腳步大聲地說:

  “喂,真是沒錢哩,那八千塊是大夥從身上湊了起來呢。”

  人家回應說:

  “別餵啦,你少說放屁的話。”

  茅枝婆喚:

  “不信了你們開門進來搜。”

  人家說:

  “去你媽的吧,你以為你們殘缺就能耍過我們圓全人?”

  茅枝婆說:

  “你們不怕王法呀?”

  人家說:

  “圓全就是你們的王法哩。”

  茅枝婆說:“你們不怕柳縣長?”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壓根兒地黑將下來了。

  錢也都一丁一點地從門fèng塞了出去了。誰的身上、屋裡都不再藏著一分一厘了,先是癱媳婦把她最後幾天出演掙的fèng在袖口的錢塞到了外邊去,後是聾子馬把他藏在那塊雙層鐵皮夾fèng中的錢塞到外邊去,末了,待啞巴把他壓在鋪底磚下的錢取出來塞到外邊後,所有人的錢便都塞到外邊了。這也就到了日落了,後窗上連一抹兒紅色也沒了,在人們等著開門時,

  那在門口收錢的人卻只往門裡遞了幾句話。他喚著說:

  “喂!天黑啦——你們明兒再走吧,再在紀念堂里陪著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兒走時我們把你們每人半年的工資一分不少地發下去。”

  喚完了,也就一切都歸了大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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