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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靜靜望著她的烏髮,如雲如瀑一樣橫瀉下去,驚心動魄那麼黑。露出脖頸一處恍惚夢境般的柔膩肌膚,只看一眼就能讓人沉醉。

  我二十年前收養她,十年前帶她入行,一顧傾城,號稱名模中的寶石,站立於整個世界的最風光處,得到的機會,見到的世面,大多數人一輩子想也想不出。

  這麼完美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傷心時候。我從來什麼都可以給她,只有這一樣東西,我似乎無能為力。

  離開國家歌劇院的大門,沙西婭近乎絕望的哭聲還隱約迴蕩在建築物的深處。夜色已經涼如水,這是四月,詩人說最殘酷的季節。在街道上,我抬頭看這座堂皇莊嚴的偉大建築,過去三十年,每年我的時裝秀上,都會匯聚全世界重要媒體的專業記者,等待一個又一個奇蹟的出現。

  那些不斷會重複的問題仿佛還迴蕩在耳邊:“RAY,這一季的主題是什麼?”

  “RAY,你今年會採用什麼樣的元素來突出創作意念

  “RAY,這個系列的時裝,是不是還一如既往,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永遠沒有名字。

  最少,不會有公開的名字,因為,名字如同契約。

  而契約是一個人最深的心事,不能輕易示人。

  即使是對沙西婭,永遠也是這樣說,在後台,在設計室,在共同度過的許多個夜裡,總是這樣說,然後獨自望著遠處。

  她曾經說,在我眼神的盡頭,一定有一個秘密。

  是的。是有一個秘密。

  晃晃頭擺脫沙西婭在我腦子裡引起的一點混亂,我毫不猶豫地對著國家戲劇院門口那條大路開始狂奔,三更半夜,行人全無,連路燈都有氣沒力,照得四周一片昏黃。不過我不會迷路的,就算把我眼睛蒙上,再轉十個八個圈,再把我丟進塞納河淹上一遍,我也絕不會迷路的。

  雖然我將要去的地方,有三十年沒有去過了。

  那是這條大路盡頭的一條小巷子,白天沒有人看得到的一條小巷子,藏在日常的車水馬龍里,象一隻眼睛在窺視那樣,鬼鬼祟祟地存在著。當我一頭撞進去的時候,我甚至聞得到那裡的空氣仿佛來自十年前,透著一股不新鮮。

  巷子幽深黑暗,幸好住的那唯一居民,看起來還沒有睡覺,矮矮門邊,窄窄窗上,螢螢亮著燈。

  深呼吸一口氣,我敲門。“托托托。”

  扣門聲顯得那麼清脆。

  這樣靜和冷清的地方,即使敲得很輕,屋內人也會聽得到的。

  所以,門很快開了。

  一葦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副容貌,隨著輕微的嘎嘎聲,出現在我面前。

  一葦是個女人。

  年華已然逝去,美麗卻奇異地存留下來,無論誰看到她,都知道她年紀都不輕,卻沒有辦法忽略那眉梢眼角的媚色,活脫脫一個巫婆。輕薄雪白的絲綢長袍傾瀉下來,將她密密包裹著。

  她慵懶地看著我,像一個被打擾的情人,對遲來的約會早已喪失期待,卻還必須應付。我懶洋洋進了屋,坐下來,翹起我的二郎腿。看看,外面門臉那么小的地方,裡面空間卻異常大,簡單的家具一色沉沉如墨,高掛的水晶燈照耀著雪白的牆壁,上上下下一個雪洞似的,黑白交映,使人覺得冷。

  一葦是個壞主人,沒吃沒喝,什麼招待都欠奉。往我對面一坐,身下那個椅子的形狀奇特,以不知名材料製成,酷似一個巨大的問號,她就那樣坐在問號頂端的曲線上,雙腿併攏,宛如淑女。卻對我瞪眼:“你來幹什麼。”

  我抑制不住心頭的狂喜:“我退休了,我退休了。”

  她皺起眉頭:“退休有什麼好高興的。”腦門上透出深思的神色:“對了,你做哪一行來著?”

  我警惕地看著她:“別想賴啊,我們三十年前說好的。我完成我的任務,你實現你的諾言。”

  一邊說一邊把我的兩條胳膊活動起來,突出我在健身房努力練習得來的肌肉,萬一她要紅口白牙擺我一道,說不得,打不過都要打,再不濟自殺。輸人不輸陣啊。

  可能是我這麼堅定的決心震撼了她,一葦嘆口氣,薄薄的袖子拂過前面的桌面,出現一個透明花瓣狀杯子,滿滿盛了桃紅色液體,沒有風,卻在微微動盪著,醇和得像一個夢境。

  “喝下去吧。”她波瀾不驚的說。“既然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說得那麼輕巧。

  我無數次午夜夢回,無數次通宵發呆,所設想的都是這一時刻,面前放的那一杯古怪飲料。喝下去後,得償所願。

  真的來到眼前,又有點不真實。

  我端起來又放下,放下又端起來。

  舌尖想去舔一舔,舔到臨頭又縮回來。

  考慮到一葦這個傢伙無惡不作,我還一直對她的動作嚴加戒備,萬一她二話不說上來就灌,那豈不是把醇酒作黃湯,糟蹋了我數十年的期待。

  她對我的惡意揣測,不以為然,在那問號上波瀾不驚地坐著,斜睨我。

  在我終於做好了足夠心理準備,要一飲而盡的時候,多了一句話。

  “你確認真的沒有其他牽掛嗎?”

  便猶豫起來。

  有牽掛嗎?

  我想想。

  沒有父母,不需孝順。兄弟姐妹全缺,每逢節日,我都獨自遠遊。朋友?吃喝玩樂的夥伴,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連門口那個常年從我得施捨的乞丐,我今天出門時候都一次給了十年的錢,十年後他還不改行,恐怕我就管不著了。

  想到這裡,剛要搖搖頭。沙西婭的哭聲,就那麼好死不死,貫穿兩耳而來。在我頭腦里縈繞。

  第一次見到她,在貧民窟外,五六歲的小姑娘,身子縮成丁點大一團,坐在極髒的台階上,頭低低垂著。

  我經過她身邊,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好奇心,停步良久,卻等不到她抬頭看一看,蹲下去就曉得她是餓了。臉色青黃,眼神渙散。那口氣在肺腑間打轉,眼見越來越弱了。

  當時一念動,把她揀了回去,飢來吃飯,困了有床,倒也不是什麼很精心地養下來,從沒想到十年後,她以傾國之色,自模特界橫空出世,竟然可以與我分庭抗禮。

  可惜也和我一樣,人世多少年,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為什麼我知道?因為她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公眾社交,私人時間接近於零,經過嚴格培訓後,鎂光燈下,笑起來天花亂墜,眼神里寸草不生。

  想到這裡,我嘆了口氣。

  一葦立刻精神一振:“幹嗎,有心事?”

  八婆,你莫非兼職是做小報記者的,那麼高興幹嗎?

  咬著牙對那杯桃紅色飲料出了一會神,我毅然跳起來:“你等我啊,我去去就來。”

  她半點要攔我的意思都沒有,好整以暇摸摸自家頭髮,冷然提醒我:“等不了多久啊,明天午夜十二點之前沒回來,咱們就下輩子見了。”

  我的住所,在這個城市的東頭,最貴的地方,也是最冷清的地方。房子和房子之間,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樣,看起來很*近,實際上從不接觸,無比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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