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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死了。痛苦日復一日啃齧著我的心,深夜尤甚。我被它捉住,無處可逃。我曾幻想,叫醒她,帶著她,隱居在一個無人能及之地……如果不願,我也可以讓她過得和以前一樣豪奢,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她都能像公主一樣生活。即使想要真實的地位,也未必辦不到。而現在看來,我是那麼愚蠢。

  偉大的東皇太一啊,就讓我進入墓穴,永遠陪伴她吧。我會在世間留下咒語,有朝一日,讓某個有緣人去喚醒她,讓他來陪伴她、照顧她。雖然,這很讓我痛苦,但我不會真的那麼自私。也許我的病入膏肓,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註定得不到心愛的人。

  墓穴里一片漆黑,他伏在她的棺木上,進入了長眠。他死了,變成了白骨。

  但我並非沒有力量,我的靈魂會永遠保護她,直到墓穴被重見天日。他說。在進入長眠之前。

  四十三

  沒事的時候,當然就在家看書,方子郊帶的資料不多,但做研究的,本不用貪多。有時他也慨嘆,人類積累的精神財富那麼浩瀚,而他這個博士只需翻來覆去讀那幾本,實在有點浪費人生。但沒有辦法,你不是一個純粹的生物,可以由著自己的愛好閱讀,你只能翻來覆去讀那些。你必須提出一些看法,寫幾十篇論文,出兩本專著,也許很好,也許一般。你最終必須像所有人一樣退休,加入巷口“等死隊”的行列。在研究生期間,方子郊幾乎沒一天閒過,但後來發現,那些書大多數在頭腦中毫無印象,像在空氣非常澄淨的地方,地上一滴滴水珠,蒸發後了無痕跡。

  這一天,突然村里通知,到村部去集合,化驗血吸蟲病。方子郊聽說過本地原先是血吸蟲重災區,但領袖早就賦詩,說政府已經一勞永逸解決了這個問題,怎麼又有?他到了大隊部,上面派來的醫生正在提取樣品化驗。方子郊好奇,想不如自己也試試。他提供了血樣和大便樣本,就去找扁頭聊天。

  扁頭雖沒什麼文化,但頗有點見識。比如有一次竟說:“都說愛國神聖,都是大話,空話,國家是什麼?有那麼重要?有稻子重要?水重要?土地重要?土地長不好莊稼,我還要罵呢,國家憑什麼就罵不得?我們農民被國家坑得多了。”讓方子郊如醍醐灌頂,他回來在日記上寫:“國家不神聖,土地難道神聖?人生而享有土地權,如生而擁有家中的椅子桌子,喜歡之即可;愛之,則嫌肉麻矣。農民收成不好,也經常咒罵天地。天地乃農民倚以為生者,猶可咒罵,況其它乎?天地默而不言,不為贊存,不為咒亡,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說不上神聖。”

  當然,他們很少談這樣宏大的話題,倒是經常講古。扁頭師傅經常慨嘆:“我今年快七十了,年輕時到各個村給人幹活,什麼沒見過。現在的環境,比以前差遠了,一出去,到處都是塑膠袋,池塘都是黑漆漆的,那時可真是鳥語花香,鳥語花香,書本上這種成語可真準確。我沒什麼文化,但也喜歡讀點淺顯的書。有段時間啊,我經常自個翻成語字典,邊翻邊笑。有些成語字面上看就特別生動,比如蠅營狗苟啊,落井下石啊,掩耳盜鈴啊,狼奔豕突啊,真形象,我放下字典,想像那是怎麼一個場景。可惜現在文化人反而造不出這麼生動的成語了。這是你們的責任,你們應該羞愧啊。”

  方子郊就笑:“責任?有啥責任,責任這個詞總是和國家民族連在一起,我覺得也有點像大話空話。”

  扁頭不同意:“能發明些好的成語,自己也會覺得光榮嘛。”

  方子郊問:“師傅,小時候我聽婆婆說,咱們這裡曾經是一個公主的陵墓,你聽說過麼?”

  “知道,傳說罷了。還說湖是她情人變的,瞎講。”他吸了一口煙,又說,“對了,上次那個木俑,有什麼新發現?”

  “估計是個仿製品。”

  扁頭自言自語:“仿製品?我一直想跟你說,早先我那師傅曾跟我說過,古人有一種指示俑,身上繪著地圖,指示某些地方有財寶,目的是請求盜墓賊放過想盜的墓葬。”

  “哦?”方子郊道,“竟有此事,我經常看發掘報告,從未見過這類。若盜墓賊不理會,拿了藏寶圖又照樣發掘墓主的墓怎辦?”

  扁頭道:“那樣盜墓者就會有災難,當然這種迷信,現代人可以不信。古人是信的。師傅曾告訴我,說古代有個人生怕盜墓者發掘他的墓,沿著棺材一圈放滿了金銀,盜墓者進入墓道,就不停撿金銀,裝箱,累得快死了,還沒走到棺材邊。他們感動得哭了,圍成一圈對墓主行禮,之後把盜洞填上撤離。”

  方子郊笑:“這故事我倒真看過,好像在宋人的一本什麼筆記內。”

  “那就是了,我師傅博學多才,不會亂說的。早先的人啊,要比現在誠實點。現在這社會,太亂了。我剛才聽收音機,說有人家裡冤屈,想找大官告狀,現在的官又不比以前,可以攔轎。都是小車進小車出的,隨便出個門,都要封道,鬼影子也見不到,最後他終於見到了,你猜他用什麼辦法?”

  “不知道。”

  “古代盜墓的辦法。他在市政府附近租了個平房,忙活幾個月,挖了條地道,通往市政府。這真是想破頭也想不到啊。挖地道,這得花多大的力氣?市政府就像古墓一樣難進。”

  方子郊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們,不會也這樣吧?

  回到家中,見李雲芳正跟小孩子玩得津津有味,唱著兒歌,跑來跑去,方子郊趕忙叫她過來,低聲正色道:“你是懷了孩子的人,這樣蹦蹦跳跳的,流產了怎麼辦?”

  她說:“也許是件好事。”

  方子郊無言以對,若安慰她說“其實他想你把孩子生下來”,也說不出口,這畢竟是不道德的事。本來幫李世江這忙,完全是基於友情,若是別人幹的,他早不屑了。只好說:“那你也得愛惜身體。對了,我有件事跟你說。”

  李雲芳跟著他進門,方子郊拿出一本書翻開:“這是吳作孚發給我的真木俑照片,你看看有什麼?”李雲芳仔細看了看,搖頭:“不是很清楚,基本被泥巴糊住了。”

  “剛出土的東西都是不能離開泥巴的,否則一下就壞了。上面畫沒畫地圖呢?”

  “什麼地圖?”

  “據說古代有著指示俑,身上畫了藏寶圖。”

  李雲芳笑:“你是看多了武俠小說吧?貌似有些線條,也不一定。咦,不過有一點很有意思。”

  方子郊道:“哪一點?”

  “泥巴。”李雲芳。

  方子郊恍然大悟:“泥巴,和我們這裡的一樣。你真聰明。”他朝李雲芳豎起大拇指,心裡卻越發憂慮了。

  四十四

  它並沒有靈魂,但一個黑黑的男人,給它注入了一個靈魂。它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總之那一刻,它突然脫離了渾渾噩噩的狀態。它躺在墓坑裡,驚恐不安。有時候它也睡覺。但大部分時候是醒著的。它聽見過無數人說話。他們的語言幾百年變一次。它是這樣猜的,應該有幾百年。只是它不能回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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