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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聯想到了《巴黎聖母院》——舞台上的表演,也許與雨果筆下巴黎愚人節草根社區的狂歡胡鬧差不多吧?在雨果筆下,美麗的風情萬種的艾絲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隻具有靈性的白色小山羊,畢竟還是放浪形骸的胡鬧氛圍中的美藝奉獻。儘管充滿誘惑,卻連那誘惑也是美的。可在這兒,舞台上表演的儘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內容呢?連點兒誘惑之美也沒有呀!

  還聯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為宮廷樂師後,每喬裝了溜到草根社區去,混跡於下等酒吧,與民間藝人和妓女們縱情聲色。但即使在那種地方,也還是能聽到美的歌,賞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準的魔術和雜耍。往往,還有民間詩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嘆地朗讀他們的詩——起碼,我所讀過的一些書籍是那麼告訴我的。

  可這個舞台上,卻只有惡搞和胡鬧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麼敬業地惡搞,多麼敬業地胡鬧啊!僅有少數內容,還勉強算得上是節目。偏偏又是那勉強算得上是節目的表演,卻又難以獲得掌聲與喝彩。

  在這個空間,所謂“文藝”,有著另外的標準。一種越庸俗墮落越厚顏無恥越好似的標準。

  這兒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場。

  每一位表演者,或許都有類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夢想。他們的人生況味,非是台下的看客們所知曉的。他們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願道予看客們聽的。他們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來,未必就不鄙視和嫌惡著看客。如果他們的入行、出道只不過是權衡下的淪落,那麼幾乎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們墮落的——我猜,他們下台之後,也許都會這麼想。

  這裡的舞台如《生死場》。

  不知怎麼一來,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兒一記接一記扇著“來喜”的耳光了,邊扇邊呵斥:“會不會說話啊?!”

  “來喜”諾諾連聲,解釋了一句什麼,結果又是“阿福”不愛聽的話,頰就又挨了一鞋底兒。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陣疑似的“掌”聲。

  喝彩之聲和掌聲,如針扎我心。

  朋友小聲說:“我數著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來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記扇在“來喜”頰上。

  “好!”——幾條嗓子同時喊的。

  更長的一陣“掌”聲。

  坐在台右側那個人走到了一對搭檔之間,他勸“阿福”。然而“阿福”卻不依不饒,越發潑悍,“來喜”懼怕得繞著台躲。

  連第一個小伙子也上台相勸了。他臉不紅了,酒勁兒過去了。並且,也換了身合體的衣服。那時的小伙子,委實有股子帥勁兒。

  “不羨神仙羨少年”——我頭腦中閃過了一句古詩。

  那會兒的台上,如同街頭鬧劇。我的目光,一會兒望向那三十二三歲的男子,一會兒望向小伙子。而他倆,一位像是大學裡的青年教師在勸架,特知識分子勁兒地勸著,卻總勸一句話:“別這樣,別這樣。”像不會勸,不得不勸。小伙子則像是他的學生,與老師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況了,老師已在示範著相勸,自己又怎能不實習著勸呢?也總勸一句:“得啦,得啦……”

  我詫異——因為那會兒,我從小伙子臉上看出了靦腆!

  那個敬業地結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現在台上時,將他的真性情也帶在臉上了。正如那個三十二三歲的,這會兒像是大學歷史系或哲學系教授的男子,將他剛才表演時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棄在後台了。

  我忘了他們都是怎樣下台去的。

  我也不記得整場節目是怎麼結束的。

  我只注意觀察那些與“二人轉”沒什麼關係卻又不得不打著“二人轉”招牌賣藝的人們的臉了。

  當朋友跟我說話時,劇場裡已只剩我倆還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問:印象如何?

  我說:一種憂傷。

  朋友又問:憂傷?那,能接受嗎?

  我說:根本不能。

  可,在東北三省,他們是一個不小的“族群”呢!據說,有兩三千人。兩三千個家庭,靠他們這麼掙錢過生活,脫貧。除了這一行,沒有另外一行,能使他們每月掙六七千、一萬多。不過他們的收入極不穩定,一旦沒人招聘,那就沒有收入了。他們唯一擅長的,就是表演那些。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表演場所被取締了……

  所以我憂傷。

  如果你是文化官員,會嚴令取締嗎?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締了叫他們一時去幹什麼?目前工作這麼難找,失業的人在增加……

  祝他們目前的人生順遂吧!

  當某現象與某些人的生存之道連在了一起,如果那現象並不構成對社會和對別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數不少的人,則我就會對“生存”二字執敬畏的態度,將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見收斂不宣了。

  在此點上,我承認我是“分裂”的。

  並且,不以為自己多麼的隨俗可恥。

  當我和朋友走出劇場時,馬路上已清靜了。劇場門口,佇立著幾個人。

  朋友小聲說:是他們。

  我也看出來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煙,卻只帶了煙,沒帶打火機。

  我問他們:誰能借個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機,並且按著,一手攏著伸向我。我吸著煙後,看他一眼,見是那個曾在台上將橡膠手套往頭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說:謝謝。

  他說:不客氣。

  我問:幾點了?——為的是能再端詳他們一番。

  一個姑娘打開手機看一眼說:差5分10點了。

  台下的他們,真性情的他們,依我的眼看來,竟皆是平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內向之人、靦腆之人、彬彬有禮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以小說家自認為敏銳的眼,望著那樣的一張張年輕而心存隱憂的臉,想要對他們微笑一下,卻面肌發僵,沒笑成。

  又來了幾個騎摩托或自行車的人,也是他們一夥的。於是他們被摩托和自行車帶走了。

  有人臨去還對我們說:再見……

  我轉身看那劇場的門面,又一次聯想到了《生死場》。心情,便又被難以言說的憂鬱所浸淫。

  朋友說:他們是去公共浴池趕場了。那種地方晚上都成了價格便宜的旅店,這個時間,他們還能在那種地方繼續表演……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有緘默。

  遠處忽然傳來了沉悶的雷聲。霎時起一陣大風,要下雨了。

  3.一位地稅員的自白

  在列車上,他與我對面鋪。車開不久,我們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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