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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到牆壁前,緩緩舉手,緩緩扯下一幅,緩緩撕了。撕成一條條,拋於

  地上。接著,又緩緩扯下一幅,又緩緩撕……她那樣子,如同裱牆女工,不慌不

  忙地從牆上扯下骯髒的舊牆紙。她將牆上所有的“傑作”都扯下來,都撕了。她

  仿佛一個夢遊人,只是機械地扯著,撕著,卻不知自己在幹什麼。

  一幅幅“傑作”變為鋪地廢紙。她也不清除,踏著廢紙,踱到桌前坐了下去,

  瞧著那一袋喜糖發呆。

  從自己所編織的幸福謊言中跋涉出來,被那謊言所力擲的堅固而完整的真實,

  復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設法甩掉卻永遠也無法甩掉的沉重的負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塊一塊地擺,排成一列橫隊。接著又抓出一把,

  一一排成一列縱隊,組成了一個“十”字。她指點著那些組成“十”字的喜糖,

  像個小女孩一樣喁喁自語:“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蘿的、椰子的、大白

  兔的、高糧飴的……”

  突然她撫亂“十”字,抓起一把,連糖紙也不剝,塞入口中……

  劉大文和他的兩個女兒仍住在嚴曉東家。

  守義兩口子知道曉東到外地“跑買賣”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沒給他

  寄請柬。她是個心細之人,既不願在自己的婚禮上見到劉大文那張自虐者型的臉,

  也不願使劉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嚴曉東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聞是不屑於照顧一個女人這點兒渺小的願望的。劉大文從報上得知徐

  淑芳結婚之事後,將那張晚報扯了。

  當資本家的老婆! 趕這種潮流! 他認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輕蔑她

  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樣的女人,他想。同時認為自己一開始就未能將她當成一個

  袁眉從感情上接受,實實在在是一個男人的可靠的潛意識。

  曲秀娟可不這麼認為。她把喜糖當面給他時說:“我替你遺憾,瞎子是娶不

  到好女人的。”

  “正因為我不是睜眼瞎,她才沒當成我老婆! ”他恨恨地說,將那袋喜糖扔

  給了兩個女兒,“你們替爸爸吃! 小心糖里有蟲子。”

  兩個女兒不吃,愣愣地瞧著他。

  “吃! 吃! 幹嗎瞧我? 喜糖有毒麼?!”他大吼起來,又奪過糖袋,扯開,抓

  了兩把,塞給一個女兒一把。兩個女兒還是愣愣地瞧著他,還是不吃。

  “給我吃! 叫你們吃就得吃! ”劉大文大發雷霆。

  兩個女兒同時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剝糖。

  曉東爸和曉東媽走入房間,一人抱起一個,哄著她們往外走。

  曉東爸扭回頭,生氣地說:“吼什麼吼? 但凡是個有張揚的男人,你給倆孩

  子再找個媽! ”

  “你何必呢! ”曲秀娟譴責道,“跟孩子們發的什麼火? 她今天下午三點的

  飛機。這是她家那房子的鑰匙,她請你帶孩子們住她那兒。我看也是,你和孩子

  們也把曉東家麻煩得夠意思啦! ”說罷,將鑰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劉大文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房間內呆坐著,瞪著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緩緩轉頭,又瞪向袁眉的年畫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掛在牆上,天使般

  地笑著。“她”以那種仿佛“空前絕後”的“天使”般的微笑連這個臨時的家也

  主宰著。

  他突然拿起一隻茶杯向“她”投去,像框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她”那“空前絕後”的“天使”般的微笑卻毫未受損。

  曉東媽輕輕走了進來,低聲問:“大文,生誰這麼大氣啊? 曉東得罪你了?

  還是我和你大爺對你們照顧不周? ”

  “大娘,我……我……我心煩。”他哭了。

  一種複雜的心理驅使他,衝出嚴曉東家,在馬路上攔了一輛計程車。

  他想見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此時此刻,倒變得無

  關緊要了。而能不能再見她一面,卻似乎變得相當之重要了! 他認為倘若錯過了

  今天,他將再也見不到她了。儘管曲秀娟告訴他,徐淑芳最多在國外旅遊三個月。

  他卻根本不相信。

  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畢竟仍是中國人。

  “飛機場! 趕上三點鐘的飛機,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 ”被這話所鞭策,

  小汽車風馳電掣。

  機場,夏律師夫婦送兒子出國留學。那“托福”留學生搭的也是三點鐘的國

  際客機。

  “爸,媽,你們別愁眉苦臉的啊! 有我這麼個兒子你們應當感到自豪嘛! 別

  人指望兒子考上‘托福’,還沒我這麼有出息的兒子呢! 又不是送我上中越邊境

  去打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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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律師陰鬱地說:“別吸毒,別得上愛滋病,別忘了你在中國還有爸和媽。”

  兒子笑道:“爸,你說的什麼呀! ”

  此時,登機者已剩下寥寥無幾了。

  徐淑芳與陳氏父女姍姍而來,發現夏律師,雖在時間短促的情況之下,免不

  了還是要停步交談幾句話的。

  那躊躇滿志的“托福”留學生,從旁聽說徐淑芳也是去美國,連連鞠躬:

  “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國,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

  徐淑芳瞅瞅陳先生,笑道:“這話對他說,連我也得受他關照啊! ”

  “托福”留學生立即轉移目標,又連連對陳先生鞠躬,畢恭畢敬地說:“請

  多關照,請多關照! ……”

  “好說。”陳先生笑了,對夏律師道,“貴公子挺討人喜歡的嘛! ”

  夏律師苦笑道:“我這當父親的,是‘無為而治’啊,見笑,見笑! ”

  夏律師夫人也說:“陳先生,拜託了啊! ”她掏出手絹抹淚了。

  陳小姐彬彬有禮地插言:“去美國留學,是好事呀! 您放心,我父親會說到

  做到的! 爸爸,咱們不能再耽誤了! ”

  於是雙方握手道別。

  “爸,媽,拜拜! ”

  “托福”留學生將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陳先生拎著皮箱,興

  沖沖走在最前頭。

  夏律師夫婦目送他們走入檢票口,急忙轉身撲向落地窗前,朝外望著那架即

  將起飛的“波音”。

  他們望見自己的兒子最後登上飛機舷梯,轉身而立,高高揚起手臂,喊了句

  什麼。

  妻子問:“他喊什麼? ”

  夏律師回答:“我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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