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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我承認的,我都承認。該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絕對沒有將這一種得意當成件時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搖過。我甚至有意識地將它收藏在我的心靈里。當然,說收藏也不完全準確。某種時候我也希望別的女孩兒羨慕我有那麼一種得意。起碼並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麼一種得意。甚至遭到點兒嫉妒也不在乎。這也不能算宣揚吧?反正這是說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沒法兒理解的……

  "我說:"你說清楚了。我理解了。""你理解?""理解。""你自認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經理解了吧!總之,我更希望我內心裡這一種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的一粒沙似的,變成珍珠。變成一種特殊的溫柔。那不但是我認為他其實非常需要,其實非常渴望獲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靈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

  我是指那一種溫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果確信自己心靈里充滿了溫柔,你不知道對我這樣的女孩兒又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那是一種很自悅的感覺。真的。女孩兒會驚奇地發現,似乎自己忽然變得可愛多了。

  似乎能比任何別人更認為自己可愛。甚至會自己也喜歡起自己了!怎麼說才能說得更清楚呢?仿佛哺乳期的母親,她覺得她的乳汁飽滿得要命。她覺得發脹。她渴望被一個孩子吮咂。而這時恰恰有一個斷乳期的孩子。她就將他抱在懷裡奶他了。我想我當時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樣。我想我當時可能還是在扮演織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麼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願扮演的使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了的角色,我幹嗎不呢?我幹嗎不好好扮演呢?我說我扮演,你別以為我是在做戲。我不是在做戲,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女孩兒。我是想說,我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進入角色了。我和某一類戲劇角色合二為一了。我沒法兒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了。再說,當時我對自己也認識不了這麼透徹……

  ""而現在你極想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是不是?"她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話符不符合她現在的實際情況,但是卻沒有正面回答。

  "我講的是當時。我還沒講到現在呢!"她怨怨地說,似乎對我打斷她的話不無抗議,"當時我真是從內心裡關懷他。我不吝嗇給他很多很多的溫柔。

  我想,如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

  "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命里,他也許會自殺。真的。"她又眯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裡,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當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儘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座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只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座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座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麼?'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家具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寸,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三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不上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儘管是黑白的,儘管才十四英寸,家裡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麼?他反而板起面孔問我:'讓他們從電視機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自己們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是冷酷的心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到什麼娛樂麼?'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像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像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不可及,那麼想像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機擺在桌上,嫌占地方。我只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占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只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只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

  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象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一丁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裡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裡,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的煙消雲散。漸漸的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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