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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萬民客舍”,前面所住的旅客都已歸寢,靜悄悄地聲息不聞。但一進入最後那座“別院”,光景便大不相同,那班遊俠少年,正在轟飲豪賭,並且還有幾個濃妝的娼女,夾在中間調笑起鬨。

  好在院深牆高,一門關緊,另成天地,擾不著正當投宿的旅客。

  幸好,他們沒有占用朱文的房間。他向守門的人討了鑰匙。悄悄地開門歸室,放下了那一囊銀子,也不點燈,背靠著南宮,望著斜射進來的月色出神。

  對面傳來一陣陣歡樂的喧譁,與眼前清淪的月色,太不相稱。也因此,使得朱文不能靜下心來,他覺得非常厭惡,然而無可如何。正想站起來關上窗戶,稍消鬧聲時,聽得有人在敲門,開開一看是劉端。

  “如何?有所獲否?”

  “有!”朱文微作苦笑,“一匹馬,在廄上,十流白銀,在這裡!”他指著屋角說。

  一聽這語氣,劉端便知所謀不諧,不想再問了。

  “誠如所云,路子是越走越窄了!”朱文拉著劉端一起坐在月光中,一手按在他的膝頭上,“請為我畫策!”

  “不要急!”劉端握著他的手說,“剛才我聽見從東邊來的人說起,倉公一行,方過洛陽,算起來總還有三天的工夫,才能到長安。”

  “到了便入獄?”

  “不入獄也可以。”劉端針鋒相對地答道:“邵家地窖里,亦能容身。”

  朱文發覺自己說話失態了,也太沉不住氣了——記起劉端告誡他“看得破,闖得出”的話,不免面有愧色。

  “明天我替你找廷尉衙門的人。”

  有這句話就夠了,朱文不必再作囑咐,只說一句:“全仗鼎力!”

  “要不要去玩玩?”劉端指著對面屋子問。

  “我累了!”朱文又說:“也有些餓了。”

  “你等著!”劉端站起身來,“我叫人送飲食來。”

  劉端走後,朱文解開行囊,把自己的囊具拿了出來,剛剛鋪展得一半,只見窗外燭火,照著個綠衫女子,裊裊而來。她手裡托著個食案,看樣子是替他送飲食來了。

  於是,他去開門。果然不錯,持燭的小僮,另一手還提個食盒,先走進來插好了牽,然後幫著綠衣女子安頓好了食案,隨即走了。

  綠衣女子卻不走,笑道:“我叫春華,劉公囑我來侍奉。”

  “侍奉到何時?”

  “侍奉到郎君忘憂為止。”

  “你好會講話!”朱文伸出一支手來,讓春華扶著他坐下。

  “郎君可是姓朱?”

  “劉公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

  “然則你如何知道我姓朱?”

  “果然尊姓是朱,讓我猜中了。”春華很高興地說,她的笑容甚甜,更因帶些稚氣之故越顯得純真。

  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由青子聯想到她父親,隨即想起邵哲所說過的話。路是越走越窄了,不要鑽入牛角尖中出不來,趁早向他請教去吧!

  “不是說腹餓嗎?怎的不吃,只想心思?”說著,春華用軟麵餅,裹了炙肉青蒜,送到他手裡。

  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食物好,或者由於春華的殷勤,朱文一連吃了三個卷餅,又喝了兩碗熬得極透的米漿,拍拍肚子,表示飽了。

  吃飽了精神一振,談興始起,想起她剛才所說的“猜中了”,便即問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聽姊妹們說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齊魯去了。剛才聽你的口音,又見你剛到,所以猜想著是你從齊魯回來。”

  “猜得一點不錯,你好聰明。”

  “謝謝你的誇獎。”春華笑道,“可是,姊妹們都說我笨。”

  “喔!”朱文詫異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難道你的姊妹們,都是有眼無睛,看不出你的聰明?還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華正正經經說,“她們說我笨,是因為不會侍奉貴客。”

  “何以見得?”

  “每一位貴客命我侍坐,到後來總是不願留我。”春華低聲回答,把頭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澀,還是自覺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話說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豈不是等於罵她笨嗎?這倒有些為難了。

  春華見他如此,便抬起頭來,訕訕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盡說些不中聽的話!”

  思路這樣敏銳,觀色這樣正確,還能說笨嗎?太聰明了!不過對付聰明人,他自信是有辦法的。

  於是他說:“照你這句話,我今天非因你在這裡不可了。不然,豈不見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華趕緊分辯,“我決無以退為進的意思!”

  “那麼你究竟是進呢,還是退?”

  這話在春華驟聽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說:“我退!”

  “還早。”

  就這兩個字,越發明白,意思是還可以坐一會。間接但很正確地表示出來,他是不留她了!

  春華頗感委屈,又覺得是自取其辱。心裡難過,兩滴眼淚慢慢滾了下來。

  “怎的?”朱文一愣,“談得好好地,何以掉眼淚?”

  春華根本就不愛聽他的話。為何掉淚,他不知道嗎?明知故問,可惡之至。他的話值不得回答,只抹一抹淚,閉著嘴不響。

  朱文先還覺得有些可笑,但越來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這樣有好一陣的沉默以後,春華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問道:“可曾吃完?”

  聽到這樣的聲音,朱文就是未曾吃飽,也沒有食慾了。揮一揮手,讓她取拾,自己仍舊坐在南窗之下,望著暗藍的天色。

  春華極快地收拾好了,食具胡亂堆在食案上,雙手捧著,用腳勾開了門,側身楔入,轉個身就到了門外。房門“砰”地一聲碰上,倒嚇了朱文一跳。

  春華相當無禮,沒有句話,也沒有向人告辭的禮節,就這麼走了。朱文覺得異常無趣,替春華設身處地想一想,一樣也是如此。這彼此所生的一場閒氣,到底從何而來?朱文靜靜地反省了一番,發覺是起於彼此都太聰明了。倘或各人都不鬥心機,有什麼,無事不可諒解,又哪裡來此一場沒趣?

  這是個教訓!朱文心裡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結局如何,問心都可無愧。這下他才了解,師父所持的態度,實在是最正確的,也可以說,那才真是最聰明的。

  但是師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為晚輩,何能坦然處之?緹縈和衛媼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陽虛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會怎樣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轉到這個念頭,眼前仿佛已看得衛媼的黯然無語,緹縈的以淚洗面——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決定,無論前途多麼黯淡狹窄,唯有憑自己的毅力、勇氣、血汗、性命去衝破。實際情形不必告訴緹縈和衛媼,免得她們擔憂,那樣不但於事無補,反因她們的擔憂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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