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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小宛是在劉嫂的痛哭和呼喚中舒醒過來的。正當劉嫂和韓氏拎著水桶、木盆進屋來掀開被子時,聽見董小宛發出蚊蟻般的聲音:“姐姐。”劉嫂正在痛哭中,並未聽見,在一旁的韓氏卻聽出了這細弱的聲音。

  “劉嫂你仔細聽聽,像有聲音呢?你摸摸她的心口吧。”

  “胸口還熱呢,”劉嫂驚喜地說,“心也在跳動。”

  “想來,方才確實是聽見她叫了聲姐姐。”

  韓氏說完,就低頭靠近董小宛的面龐,細細一聽,聽出一種微弱而短促的聲音,劉嫂也把頭靠近董小宛,這回她聽到了董小宛細弱的氣息聲,她馬上驚喜得跳了起來,“她還沒死!”淚珠兒就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董小宛感到自己是從沉沉的昏睡中漸漸醒過來,她被劉嫂冰涼的手指撫摸到胸口時,只是氣若遊絲地叫了聲姐姐後又昏過去了。

  董小宛從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中,再一次甦醒過來。她不知道眼前是什麼地方,當她極其艱難地回憶所發生的一切時,一陣鑽心的痛楚差點使她暈了過去。她感到一些影像越來越模糊,然後又進入了深度的昏迷中了。

  劉嫂靠在董小宛的床邊一直抽泣個不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龍蘭開門進來時,也沒有驚醒她。

  “劉嫂,你醒了麼?快醒醒。”

  龍蘭走上前去終於把劉嫂從沉沉的夢鄉中搖醒過來。

  “怎麼?我睡著了。”劉嫂醒過來後用左手揉了揉酸痛的扶在床上動不了的右手。

  “天亮了?我怎麼就睡著了呢?”

  “劉嫂,你好好照看小宛,我恐怕得趕回如皋通知三弟,小宛的傷情太嚴重了。不能耽誤時間。”

  龍蘭往外走時,又回頭問劉嫂:“小宛她一夜未醒麼?”

  “恐怕一直沒醒,我不曉得她下半夜醒過沒有,可我怎麼會睡著了呢?”

  董小宛從沉沉昏睡中醒過來,她聽見有人在談話,可她覺得那聲音是如此的遙遠,根本分辨不出來。她努力集中思維回想一下事情的經過,可她最終不得不放棄這一努力,她太虛弱了,甚至連眼睛也不容易睜開。當她聽見一聲哐噹聲,就又昏睡過去了。

  龍蘭到達如皋城外時,已是萬家燈火。他穿過城區來到集賢里的冒府大院時,看見一個人影走出大門。那人從皮帽下露出的眼睛正盯著來人,龍蘭認出他就是管家冒全。

  “管家,你家公子可在家?”

  “大師,是您嗎?”我家公子可是天天盼您歸來呢。“冒全立刻認出眼前這個威武的大漢,他看著那隻大手捏著的兵器泛著青寒的冷光問:”大師,少夫人她可好。“”一起去見公子再說吧。“

  在水繪園裡,龍蘭又一次看見久久纏綿於病榻的冒辟疆,他虛弱的身影在青銅油燈後像一個不真實的幻影。龍蘭想,幾天不見他已變得如此的瘦小!

  當管家上前通告病榻上的冒辟疆說嚴戒大師回來時,那個一身白衣的虛幻的影子馬上回到了現實中。

  “二哥是你嗎?你回來了,宛君她可好?”冒辟疆消瘦的身體像紙人一樣漂到龍蘭的跟前,他抓住龍蘭的手說:“宛君她回來了麼?”

  “快回來了,趕快找條船把她運回來,她身體不好。”

  小船剛飄進龍遊河的時候,董小宛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河風吹得船帆叭叭直響,龍蘭提著方便鏟站在船頭,遠遠望去像尊石像,迎著河風一動不動;劉嫂坐在船艙外邊,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態,眼睛像受過驚嚇的病人,迷惘地盯著河面,水波向遠方擴散,消失在灰色的岸邊。

  小宛躺在船艙中間,臉色蒼白得像張白紙。她的形象就像一幅古代仕女圖,面色白皙,柔弱無骨,只是好看的睫毛偶爾跳動,才知道是個活物。

  小宛費力地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緩慢閉上,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感到死亡已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她掙扎了一下,想喊叫一聲,可是感到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就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思緒,細若遊絲地向遠方飄去。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家鄉的帆船和河邊的楊樹。

  小宛彌留之際的最後回憶,是在冒辟疆趕來前不久。船剛進龍遊河,龍蘭在前艙聽見劉嫂好像在和小宛說話,心裡很高興,便跨進房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劉氏高興地對龍蘭笑著說:“師父,小宛方才還問起你呢。”

  龍蘭便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還認得我嗎?”龍蘭看著微閉雙眼的小宛又說道:“我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呀!”這時,小宛緩慢地睜開兩眼,面露微笑看著嚴戒,嘴唇微翕著像要說話,劉嫂趕緊把頭湊到她的嘴邊,問:“妹妹,你想說什麼?”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劉嫂盤起的髮髻蓋住了小宛的整個臉,她只斷斷續續聽到小宛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幫我謝過二哥……唉,冒郎……”

  看到這種情景,龍蘭知道小宛的時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來。船大約是在午後不久到了離如皋不遠的柳橋。龍蘭吩咐稍公把船趕緊向前開去,讓他們在南門外的碼頭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停下等他回來,並囑咐劉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飛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辟疆趕快前來和小宛見上最後一面。

  劉嫂滿面淚水地呼喚著小宛,小宛一動不動地躺著。蒼白的臉安祥而寧靜。船上的人這時已經差不多認為小宛已死去了。

  其實小宛並沒有死去,她清楚自己還活著。她聽見劉嫂的哭喊聲,真想回應她,可是她覺得自己怎麼也張不開口,連睜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覺,她也不想再回答她們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樹葉鋪著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動著向黑暗滑去。思緒正在減退,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在萎縮,她突然覺得自己想抓住某種正要逝去的東西。這時,她想起了那些遙遠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門前繡花,屋後紡布。幹完了一天的瑣事,就等待晚上的細活。那細活被她這個心明如洗的女人攬在封閉的世界裡仔細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下書打著數不盡的哈欠上床來,他不習慣枕在繡花枕上睡眠,他的頭低垂著,尋找小宛裸露的大腿,然後枕在上面。他閉眼不動,像被人帶進遙遠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歡的脂粉,先輕輕地在冒郎的太陽穴上揉一會兒,然後把一個雕花精巧的小木盒打開,取出一枚銀色的耳勺,開始給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動不動,小宛也掏得極其精細溫柔。掏出的髒物顫顫地放在一張羊皮紙上,掏完,冒郎睜開一隻眼睛看一看羊皮紙上的髒物,然後舒服地呻吟一聲,翻個身子把另一隻耳朵轉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兩隻耳朵,把銀耳勺輕輕擦淨,放進雕花小盒裡時,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線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上了。小宛一直坐著不動,只伸長脖子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感覺冒郎呼出的熱氣撲在自己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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