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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陶公!今天七月初三;七月初六就是‘錄遺’之期,怎麼還不要連夜趕到省城?”

  “錄遺”亦是取得鄉試資格的途徑之一。向例童生應試取中,入學成為俗稱秀才的“生員”以後,每年還需應考一次,稱為歲試;而在鄉試前一年,又有“科試”,由一省學政,巡行全省,集合一府生員,出題考試,具取中在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下一年方准上省鄉試。

  但上一年科試未經錄取,或者因病、因事不能參加延試,還有一個補考的機會,就是“錄遺”。照定製是在鄉試之前一個月,在省城舉行。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進,補開正途,廣羅遺才的一番德意。

  只是邵定侯既非“遺”才,又何從“錄”起?陶通判笑笑問道:“老兄什麼時候進的學?不曾奉賀,倒是我失禮了。”

  聽得這句譏諷的話,邵定侯臉一紅,“陶公,”他不好意思地說,“實不相瞞我是捐了,一個監生。”

  “監”者國子監,原是國家最高的教育機關。監生自然可以應考試,亦可以應“考職”做官:所以花錢捐一個監生,亦成捷徑。但邵定侯是做不來文章的紈絝,又不會應“考職”做小官;如說為了“榮宗耀祖”,可以請個誥封,或者想抬高身份,在官場中與人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辦法,捐個三品道員。此刻說是捐了監生上省去鄉試,這話就不大靠得住了。

  苦在明知其然,卻不能讓他拿“國子監執照”出來驗一驗;也就無法說他靠不住。所以陶通判愣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

  邵定侯卻跟他相反,真所謂振振有詞,“朝廷不絕人上進之路,多方優遇通融,想來池大老爺也一定能夠體念朝廷的意思,不教我錯過這個機會。”他接著又說,“錄遺不取,我馬上回來;如果僥倖取了,當然要在省城裡留下來,到鄉試出闈,才能回紹興。不過,那也只是一個多月的事;頂遲八月底,我一定回來。”

  “話是不錯。不過這是命案— ”

  “陶公,”邵定侯趕緊打斷,臉上有凜然不可侵犯之色,“人家的命案,與我何干?池大老爺是外省人,你是本地人,難道不幫同鄉?再說,我邵某人有家有業,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有什麼不能放心的?就算我誤遭官司,應該到案;照現在這種情形,也該有個通融之處。我就請陶公你替我保一保。”

  “保?”陶通判詫異,“怎麼保法?”

  “請你跟池大老爺去說,我試期過後,一定回紹興;我亦微有薄產,祖宗的基業,豈肯輕易拋掉?還有妻兒老小,如何割捨得下?官司打到那裡,我都奉陪。”

  這番話說在情理上,陶通判覺得很難駁得倒他;但不遇見還則罷了,已經追上,卻又放他走路,回到城裡,如何跟朋友交代?

  就這躊躇之際,邵定侯又開口了,“王法不外乎人情。陶公,如果你覺得我說的話;不合道理,我就跟你走。不過,陶公,”他略停一下毅然說了出來:“倘或我是窩藏奸細,或者做了什麼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徑,今天跟著你走。毫無怨言。如今是與陶公不相干的事,也勞動團練弟兄,想想於心不甘。”

  陶通判一上來便覺得輸了理,因而言語上節節走下風,越來越難招架。這時聽出邵定侯言外之意,是借團練欺壓良民,自覺慚愧,越發沒有“還價”了。

  “好,好!你也不必發牢騷,我保你就是;想來你偌大家業,也捨不得丟下。不過,邵老弟,我倒有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邵定侯聽他已經一肩擔承,可以脫身,自然什麼委屈都肯受;急忙笑道:“陶公,你說哪裡話?你是我父執輩,就教訓幾句,我也得洗耳恭聽。”

  “這倒不敢!只是我兩句話說得很直。歷來赴考,叫做‘場中莫論文’;有道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你這樣養尊處優的人,命運風水,自然是好的;就這陰功積德上頭,你自己心裡要有數。沁”是!“邵定侯肅然回答;一副虔誠受教的模樣。

  “為什麼說,你自己心裡要有數呢?”說到這裡,陶通判忽然停了下來,望著邵定侯發愣,仿佛有話而礙,不知怎麼說才合適。

  這副形容,在聽的人,便有咄咄逼人之感;邵定候強自鎮靜著問:“陶公,怎不說下去?”

  又愣了一回,陶通判問道:“‘儒林外史’你看過沒有?”

  “小時候看過,不大記得清了?”邵定候有意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講嚴監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機訛詐人家這段故事,來挖苦我這個監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決不是挖苦你。我講的是進場的情形,‘至公堂’前,放過九聲大炮,擺出香案,由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鎮壓;周倉巡場;文昌帝君主試,魁星來放光。接下來還要請舉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舉頭三尺有神明’,考場中有多少神靈?這都不去說它;每號門前一面紅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處?”

  就這時浮雲掩月,涼風大起,將一盞美車油燈,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頗有毛骨悚然之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講得起勁,忘其所以;還是故作驚人之筆,突然拍案說道:“鬼— ”

  邵定侯一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時,已經漏聽了一段話。這時所聽到的是極怪的聲音——是陶通判正在學“號軍”在場中的吆喝。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拉長了聲音,悽厲地學過了這兩句;又用低沉的聲音說:“恩鬼、怨鬼,直待號軍這一喊;方始能夠進場,恩鬼蹲在紅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報恩報怨,花樣百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是,是!”邵定侯渾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於想聽個輕鬆溫暖的故事——實在也是怕聽報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講下去,搶著說道:“陶公,你說報思是怎麼報法?”

  “報思嗎?我說個眼見的故事你聽。”

  陶通判雖非舉人,但應過鄉試;他說他親眼得見的故事是如此:有個姓朱的秀才,書香世家而資質遲鈍;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學政看他五十歲的“老童生”猶自背著考籃,與十幾歲的少年同場角逐,於心不忍,勉強中了他的。

  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夠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覺對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絕意進取。第二年是鄉試的年分,親友都勸他下場;他說什麼也不肯。到了試期前一個月,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他當初周濟過的一個鄰居來告訴他說:“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會中。不過要拿你最好的硯台帶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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