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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要聽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這樣辦的。”七姑奶奶忍不住開口,“如今是洋人這面重要,價錢談不攏不必談,談攏了又不能賣,要請示左大人,時間上耽誤了,洋人或許會變卦。”

  “七姐的話不錯。”胡雪岩馬上作了決定,“絲是一定要脫手的,現在不過價錢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寬幾天。應春,你明天先把買主去穩住,你同他說,交易一定做得成,請他等幾天。現在洋人也曉得了,一牽涉到官場,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幾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沒有誠意,這種戶頭,放棄了也沒有什麼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來就動身。”古應春忽然發覺:“咦,老宓怎麼還不來?”

  原來古應春去看沈蘭生時,照胡雪岩的囑咐,順道先轉到集賢里,阜康雖已閉歇,宓本常與少數夥計,還留守在那裡。宓本常聽說胡雪岩來了,即時表示,馬上就會到古家來“同大先生碰頭”。這句話到此刻,將近三個鐘頭了,何以蹤影不見?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面,他會來的,小爺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說:“消夜不曉得預備好了沒有?”

  “早就預備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間中,高聲回答,接著進了臥室,將坐在輪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舊很講究,而且多是胡雪岩愛吃的食物,時值嚴寒,自然有火鍋,是用“糟缽頭”的滷汁,加上魚圓、海參、冬筍,以及名為“膠菜”的山東大白菜同煮。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應春,”他問,“你看見阿彩了?”

  “看見了。”

  “哪個阿彩?”七姑奶奶問: “好象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與古應春相視而笑。由於胡雪岩現在的心境,倒反而因為京里來的消息而踏實了,所以古應春覺得談談這段意外的韻事,亦自不妨,當即開玩笑地說:“小爺叔如果當時再跟阿彩再一面,說不定現在是老同和的老闆。”

  以這句笑談作為引子,古應春由昨夜在老同和進餐,談到這天上午與阿彩的對話,其問胡雪岩又不時作了補充,這段亘時二十餘年的故事,近乎傳奇。七姑奶奶與瑞香都聽得津津有味。胡雪岩藉此也了解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的情節,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極力追憶阿彩當年的模樣,但只有一個淡淡的、幾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記得清楚的是,纖瘦與一雙大眼睛。

  這頓消夜,吃到午夜方罷。宓本常始終未來。“算了!”胡雪岩說:“明天早上再說,睡覺要緊。”

  這一夜睡得不很舒適,主因是古家新裝了一個鍋爐,熱汽由鉛管通至各處,這是西洋傳來的新花樣,上海人稱之為“熱水汀”,胡雪岩元寶街的住宅雖講究,卻尚無此物。但雖說“一室如春”,胡雪岩卻不不甚習慣,蓋的又是絲綿被,半夜裡出汗醒了好幾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動手,在柜子里找到兩條毛毯來蓋,才能熟睡。

  醒來時,紅日滿窗。瑞香聽得響動,親自來伺候漱洗,少不得要問到胡

  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還好。”便不願多談,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

  上樓去看七姑奶奶時,已經擺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窩粥。胡雪岩說道:“謝謝!七姐你吃吧。”

  “為啥不吃?”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你不要作賤自己。”

  “不是作賤自己。我享福享過頭了,現在想想,應該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聽樓梯上的腳步聲,異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來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應春回來了。

  “小爺叔,”他說:“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問:“是中風?”

  “不是,自己尋的死路,吞鴉片死的。”古應春沮喪地說:“大概我走了以後就吞了幾個煙泡,今天早上,一直不開房門,阿張敲門不應,從窗子裡爬進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張是阜康的夥計。

  “是為啥呢?”胡雪岩搖搖頭,“犯不著!”

  “小爺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說:“他總覺得禍都是他闖出來的,沒有臉見你。他來過兩回,一談起來唉聲嘆氣,怨他自己不該到寧波去的。

  那時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聲不語,胡雪岩便問:“七奶,你說下去啊。”

  七姑奶奶沒有答他的話,只問她丈夫:“你怎麼曉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幾個煙泡。”

  “他們告訴我,昨天我一走,他就關房門睡覺了,那時候只有八點鐘,大家都還沒有睡。”

  “那麼,”七姑奶奶緊接著問:“大家倒沒有奇怪,他為啥這樣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沒有人去問他。”古應春答說:“阿張告訴我,他當時心裡就在想,不是說要去看大先生,怎麼困了呢?他本來想進去看一看,只為約了朋友看夜戲,中軸子是楊月樓的‘八大錘帶說書’,怕來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戲吃消夜,回來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來去敲門,才曉礙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聲了,但臉上的神色,卻很明顯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還有好幾個,當時就沒有一個人會發現?”胡雪岩又說:“吞鴉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總會出聲,莫非就沒有一個人聽見?”

  “我也這麼問他們,有的說一上床就睡著了,沒有聽見,有的說逛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開口:“不是人死了,我還說刻薄話,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說,他是假裝尋死?”古應春問。

  “你又不是不曉得,他隨身的好個明角盒子裡,擺了四個煙泡,在人面前亮過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問:“他是早有尋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著古應春說:“我不曉得你聽他說過沒有?我是聽他說過的。”

  “他怎麼說?”胡雪岩問。

  “他說:我實在對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條命報答他。”

  “七姐,你倒沒有勸他,不要起這種念頭?”

  “怎麼沒有。我說:古人捨命救主的事有,不過賠了性命,要有用處。

  沒有用處,白白送了一條命,對胡大先生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又怎麼說呢?”

  “他說,不是這樣子,我對胡大先生過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說:“他如果真的是這樣想老早就該尋死了。遲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見面了,去尋死路。照我想,他是實在沒有話好同小爺叔你說,只好來一條苦肉計。大凡一個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會想到千萬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還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發現,一發現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煙泡,照我想,阜康的夥計總也見過的,莫非他們就沒有想到?說了要來看大先生,忽然之間關了大門睡覺,人家自然會起疑心,自然會來救他。這樣子一來,天大的錯處,人家也原諒他了,他也不必費心費力說多少好話來賠罪了。哪曉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戲的看戲,逛馬路的逛馬路,睡覺的睡覺,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爺叔你也不必難過,他這樣子一死,不必再還來生債,對他也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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