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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抱韓、杜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骨董開店。

  三九

  余詠《春草》,一時和者甚多;獨徐緒和“人”字韻云:“踏青渺渺前無路,埋玉深深下有人。”余為嘆絕。其他則周青原云:“拾翠暗遺金鈿小,踏青微礙繡裙低。”嚴冬友云:“坐來小苑同千里,夢去朱門又一年。”龔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難測,綠到門前柳未知。”李參將炯云:“曠野有人知醉醒,荒園無主自高低。”諸作雖佳,皆不如徐之沉著也。惟程魚門有“長共春來不共歸”,七字殊覺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體詩,極遲不過兩日,可得佳構;作近體詩,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蓋古體地位寬餘,可使才氣捲軸;而近體之妙,須不著一字,自得風流,天籟不來,人力亦無如何。今人動輕近體,而重古風,蓋於此道,未得甘苦者也。葉庶子書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雲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知言哉!

  四一

  詩人家數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為是,而妄薄前人。須知王、孟清幽,豈可施諸邊塞?杜、韓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莊重,到山野則俗。盧仝險怪,登廟堂則野。韋、柳雋逸,不宜長篇。蘇、黃瘦硬,短於言情。悱惻芬芳,非溫、李、冬郎不可。屬詞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業已傳名而去。後人不得不兼綜條貫,相題行事。雖才力筆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強;然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此大病也。”蔣苕生太史《題〈隨園集〉》云:“古來只此筆數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雖不能當此言,而私心竊嚮往之。

  四二

  古人門戶雖各自標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詠》、溫、李、西崑,得力於《風》者也。李、杜排募,得力於《雅》者也。韓、孟奇崛,得力於《頌》者也。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於《離騷》、《天問》、《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長篇,得力於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於庾子山及《孔雀東南飛》諸樂府者也。今人一見文字艱險,便以為文體不正。不知“載鬼一車”、“上帝板板”,已見於《毛詩》、《周易》矣。

  四三

  詩宜朴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朴;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後之淡。譬如大貴人,功成宦就,散發解簪,便是名士風流。若少年紈挎,遽為此態,便當笞責。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模;然後竹几藤床,非村夫貧相。

  四四

  牡丹詩最難出色。唐人“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消”之寫神也。其他如:“應為價高人不問,恰緣香甚蝶難親。”別有寄託。“買栽池館疑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別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風面。”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艷薄嚴妝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欄併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羅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貴,斷無仙子不樓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魚門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負東風是此花。”此數聯,足與古人頡頏。元人貶牡丹詩云:“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無咎《並頭牡丹》云:“月下故應相伴語,風前各自一般愁。”

  四五

  詩以比興為佳。王孟亭箴輿守懷慶時,與盧中丞焯同寅。王被劾罷官。二十年後,盧為浙江巡撫。王往見之,盧相待甚優,許其薦舉。而王自傷老矣,不欲再談往事。《西湖小集》詩云:“再移畫舫春應老,重撥朱弦恨轉生。”

  四六

  江陰翁明經照,字朗夫,館嵇相國家。相公非朗夫倡和不吟詩,人呼為“詩媒”。雍正乙卯,以鴻博薦。朗夫謝詩云:“此身得遇裴中令,不向香山老一生。”一時傳誦。朗夫有《春柳》云:“千里因依惟夜月,一生消受是東風。迎來桃葉如相識,猜得楊枝是小名。”皆佳句也。平生有謙癖,拜起紆遲;年登八十,猶熏衣飾貌,寸髭不留。余初相見,知其多禮,乃先跪叩頭,逾時不起。先生愕然。余告人曰:“今日謙過朗夫矣!”

  四七

  李嘯村《虎丘竹枝詞》,已極新艷。而楊次也先生《西湖竹枝》,乃更過之。李云:“橫塘七里路西東,侍女如雲踏軟紅。才到寺門歡喜地,一時花下筍輿空。”“仰蘇樓畔石梯懸,步步弓鞋劇可憐。五十三參心暗數,欹斜扶遍阿娘肩。”“佛座燒香一瓣新,慈雲低覆落花塵。不妨訴盡痴兒女,那有如來更笑人?”“女冠裝裹認依稀,只少穿珠百八圍。豈是閨人真好道,阿儂愛著水田衣。”楊云:“自翻黃曆揀良辰,幾日前頭約比鄰。郎自乞晴儂乞雨,要他微雨散閒人。”“斟酌衣裳稱體難,回時暄熱去時寒。侍兒會得人心意,半臂輕綿隔夜安。”“乍晴時節好天光,紈綺風來撲地香。花點胭脂山潑黛,西湖今日也濃妝。”“烏油小轎兩肩扶,紕縵窗紗有若無。裡面看人原了了,不知人看可模糊。”“時樣梳妝出意新,鄂王墳上小逡巡。抬頭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遊人魚貫各分行,就裡妍媸略自量。老婢當頭娘押尾,垂髫嬌女在中央。”“珠翠叢中逞別才,時新衣服稱身裁。誰知百襉羅裙上,也畫西湖十景來?”“白石敲光細火紅,繡襟私貯小金筒。口中吹出如蘭氣,僥倖何人在下風?”“苔陰小立按雙鬟,貼地弓鞋一寸彎。行轉長堤無氣力,累人攙著上孤山。”“白舫青尊挾妓游,語音輕脆認蘇州。明知此地湖山勝,偏要違心譽虎丘。”“悄密行蹤自戒嚴,朱藤轎子綠垂檐。輕風畢竟難防備,故揀人叢揭轎簾。”“朋儕遊興略相同,里外湖橋宛轉通。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相逢。”“畫舫人歸一字排,半奩春水淨如揩。斜陽獨上長堤立,拾得花間小鳳釵。”黃莘田先生《虎丘竹枝》云:“昏崖老樹落朱藤,漏出紅紗隔葉燈。不畏霓裳有風露,吹笙樓上坐三層。”“斑竹薰籠有舊恩,湘妃節節長情根。吳娘酷愛衣香好,個個將錢買淚痕。”“千點琉璃八角亭,劍池寒水浸華星。天生一片笙歌石,留與千人廣坐聽。”“畫鼓紅牙節拍繁,崑山法部斗新翻』匝郎年少何戡老,海燕亭前較一番。”“樓前玉杵搗紅牙,簾下銀燈索點茶。十五當壚年少女,四更猶插滿頭花。”“湘簾畫楫趁新涼,衣帶盈盈隔水香。好是一行烏桕樹,慣遮珠舫坐秋娘。”又《西湖竹枝》云:“畫羅紈扇總如雲,細草新泥簇蝶裙。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爭上岳王墳。”“梨花無主草堂青,金縷歌殘翠黛凝。魂斷蕭蕭松柏路,滿天梅雨下西陵。”三人《竹枝》,皆冠絕一時。又,程太史午橋《虹橋竹枝》云:“青溪碧草兩悠悠,酒地花場易惹愁。月暗玉鉤人散後,冷螢飛上十三樓。”“米家舫子只琴書,秋水新添二尺余。一帶管弦歸棹晚,橋邊簾幕上燈初。”“遊人爭喚酒家船,兒女心情更可憐。未出水關三四里,家家開閣整花鈿。”“不厭朝陰愛曉晴,園林相倚百花生。梨紅杏白休輕喚,簾底防人認小名。”“法海橋頭酒半闌,水嬉煙火盡餘歡。笑他避客雙環女,一半搴簾側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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