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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七

  吟詩自注出處,昔人所無。歐公譏元稹注《桐柏觀碑》,言之詳矣。況詩有待於注,便非佳詩。韓門先生《蚊煙詩》十二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贈友》云:“知來匪鵲休論往,為主如鴻喜得賓。”上句註:“《淮南子》:‘干鵲知來而不知往。”’下句註:“《孔疏》:‘鴻以先至者為主,後至者為賓。”’作詩何苦乃爾?惟張雪子云南典試歸,將近長安而歿,先生哭之云:“路紓雙節重,天近一星沉。”便覺清妙。又有詠《柳絮》一絕云:“沾襟撩袖自矜妍,未化為萍絕可憐。嘆息春風竟何意,團揉無處不成綿。”

  四八

  惲南田少時受知王太倉相國。有監司某延之作畫,不即赴;乃迫致蘇州,拘官廳所,明旦將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婁水乞援,時已二更,相國急命呼舟;將出,復擊案曰:“馬最速,舟不如。”遽跨馬,命仆以竹竿挑燈縛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門者知為相國,遽啟門,直詣監司署,問南田所在,攜之以歸。監司隨詣太倉謝過,乃釋。南田畫《拙修堂宴集圖》,題詩云:“花殘江國滯征纓,綠浦紅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東風無力轉春晴。艱難抱子還鄉國,落拓浮家仗友生。只為躊躇千里別,歸期臨發又重更。”

  四九

  黃莘田妻月鹿夫人,與莘田同有研癖。先生罷官時,囊餘二千金:以千金市十研,以千金購侍兒金櫻以歸。有二女:長曰淑窕,字姒洲;次日淑畹,字紉佩。《題(杏花雙燕圖)》云:“艷陽天氣試輕衫,媚紫嬌紅正斗酣。記得春明池館靜,落花風裡話呢喃。”“夕陽亭院曲欄東,語燕時飛扇底風。不管春來與春去,雙雙長在杏花中。”金櫻明艷,能詩。許子遜酒間舉其《夜來香》絕句云:“知隔絳紗帷暗坐,謝娘頭上過來風。”

  五O

  白雲禪師作偈曰:“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

  五一

  冬友侍讀出都,過天津查氏,晤佟進士溶;言其母趙夫人苦節能詩,《祭灶》云:“再拜東廚司命神,聊將清水餞行塵。年年破屋多灰土,須恕夫亡子幼人。”查恂叔言其叔心谷《悼亡姬》詩,和者甚眾。有佟氏姬人名艷雪者,一絕甚佳,其結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與宋笠田明府“白髮從無到美人”之句相似。

  五二

  乙丑歲,予宰江寧。五月十日,天大風,白日晦冥。城中女子韓姓者,年十八,被風吹至銅井村,離城九十里。其村氓問明姓氏,次日送女還家。女已婚東城李秀才之子。李疑風無吹人九十里之理,必有奸約,控官退婚。余曉之曰:“古有風吹女子至六千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予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忠臣,豈肯作誆語者?第當年風吹吳門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沒福耳!”秀才讀詩大喜,兩家婚配如初。制府尹公聞之,曰:“可謂宰官必用讀書人矣屍其詩曰:“八月十五雙星會,花月搖光照金翠。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落天外。梁家有子是新郎,芊氏負從鍾建背。爭看燈下來鬼物,雲鬢欹斜倒冠佩。須臾舉目視旁人,衣服不同言語異。自說吳門六千里,恍惚不知來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婦,詔起高門榜天賜。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須知伉儷有因緣,富者莫求貧莫棄。”

  五三

  或問:“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宮商大調,易生人厭。阮亭善為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於氣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悅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

  五四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余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到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五五

  南朝人云:“鵝性最傲,鶴更甚焉。”余嘗畜一鶴,偶過池堤甚窄,鶴故意張翅攔之,頗為所窘。後讀陸甥詩云:“境仄鶴妨人去路,窗虛雲攪雨來天。”方賞其詞之工。

  五六

  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五七

  余於古人之詩,無所不愛,恰無偏嗜者。於今人之詩,亦無所不愛,恰於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黃莘田先生《香草齋詩》,有偏嗜焉。豈亦性之所近耶?

  五八

  丙戌年,慶樹齋、雨林兩公子過蘇州。余招飲唐氏棣華書屋,一時都知、錄事佳者雲集。三人各有所屬。雨林即席云:“度曲花猶遮半面,迎眸春已透三分。”別後又寄詩云:“天河落向碧窗紗,十二瑤台霧不遮。香暖繡幃春似海,一鴛鴦抱一枝花。”友人陶夔典贈餘一姬;載還家,方知已有娠,乃送還之。雨林所昵,以事到官,有困於株木之慘。雨林和余《懊惱詞》云:“無奈別春何,詩筒驢背馱。花開仍散影,水小亦生波。頓改繁華夢,惟余《懊惱歌》。金釵雖十二,難解此情多。”“滄浪煙水際,無復蕩舟來。完璧仍歸趙,明珠別有胎。倚欄頻繾綣,對月暗低徊。環鞏聲偏遠,銷魂又幾回?”“猶記旗亭夜,’紅燈語不休。芙蓉經雨損,風蝶為花愁。薄命原應爾,無情笑此流。心同天外月,空自照蘇州。”又寄《遊仙》一首云:“吹殘瓊樹下蓬萊,自斷仙緣萬念灰。底事無風花也落?方知立地有輪迴。”樹齋公子後一年為威遠將軍,出鎮伊犁,予寄七律三章,末二句戲云:“倘奪胭脂好顏色,江南兒女要平分。”

  五九

  乙丑余知江寧,救火水西門;見喧嚷時,一美少年著單縑衣,貌頗閒雅,異而問焉。曰:“秀才也。姓龔,名如璋,號雲若。”次日,以文作贄,來往甚歡。後十年,中進士,改名孫枝。過隨園見贈云:“早結山堂水竹緣,朝簪重脫未華顛。有詩何但稱循吏,不老方知是謫仙。細雨漸消寒食候,穠花爭放麴塵天。謝公墩外峰峰好,屐齒逡巡又一年。”龔後出宰山西榆次縣,王師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眥裂,太平時羊亂時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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