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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徒和運動員。酒徒以酗酒打發貧困,而運動員則在鍛鍊中忘卻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裔,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懂得他們的政治並不難。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屬朋友的,當凡爾賽的軍隊開進巴黎,繼公社之後而占領了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有繭的,或者戴著便帽的,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誌說明他是一個勞動者的,一律格殺勿論。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個地區里,街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此後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面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面上淌著染花的紫色顏料,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然而熱鬧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街,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上瀝青的大街,車胎駛過,感到光溜平滑,街道兩邊儘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聳的下等客店,保爾·魏爾倫⒃就死在這裡。在他們住的公寓裡,只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頂樓上有一間房間,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這裡寫作,從這間房間,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巒。

  你從那幢公寓卻只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低劣的甜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里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塗著綠色油漆的合作社,他們就在那兒買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餘就是灰泥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夜裡,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人們向你宣傳,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大醉)中呻吟著,那些鄰居會打開窗子,接著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警察上哪兒去了?總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時候,這個傢伙就出現了。他準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呻吟聲才停止了。

  “倒下來的是什麼?水。啊,這可是聰明的辦法。”

  於是窗子都關上了。瑪麗,他的女僕,抗議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制說,“要是一個丈夫干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花錢也不會太多。

  可要是他活兒只干到五點鐘,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爛醉,你也就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受這份縮短工時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點兒肉湯嗎?”女人現在問他。

  “不要了,多謝你。味道好極了。”

  “再喝一點兒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酒對你可沒有好處。”

  “是啊,酒對我有害。柯爾·波特⒄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這種知識正使你在生我的氣。”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過因為酒是對我有害的。”

  等她走開了,他想,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噯,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死神不在那兒。它準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

  不,他從來沒有寫過巴黎。沒有寫過他喜愛的那個巴黎。可是其餘那些他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場和那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濃綠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條羊腸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膽小得象麋鹿一樣。

  那吆喝聲和持續不斷的喧嘈聲,那一群行動緩慢的龐然大物,當你在秋天把它們趕下山來的時候,揚起了一片塵土。群山後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靄中清晰地顯現,在月光下騎馬沿著那條小道下山,山谷那邊一片皎潔。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下山時,在黑暗中你看不見路,只能抓住馬尾巴摸索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個人在牧場,並且告訴他別讓任何人來偷乾草,從福克斯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想搞點飼料,傻小子過去給他幹活的時候,老傢伙曾經揍過他。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要再給他一頓狠揍。

  當他想闖進牲口欄去的時候,孩子從廚房裡拿來了來復槍,把老頭兒打死了,於是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在牲口欄里凍得直僵僵的,狗已經把他吃掉了一部分。

  但是你把殘留的屍體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你拖著,你們兩個穿著滑雪板,帶著屍體趕路,然後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裡去。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滿以為自己盡了責任,你是他的朋友,他準會得到報酬呢。他是幫著把這個老傢伙拖進城來的,這樣誰都能知道這個老傢伙一向有多壞,他又是怎樣想偷飼料,飼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簡直不能相信。於是他放聲哭了出來。這是他留著準備將來寫的一個故事。從那兒,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都沒有寫。為什麼?

  “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麼,”他說。

  “什麼為什麼,親愛的?”

  “不為什麼。”

  她自從有了他,現在酒喝得不那麼多了。可要是他活著,他決不會寫她。這一點現在他知道了。他也決不寫她們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門⒅。他們是愚蠢的,而且嘮嘮叨叨叫人厭煩。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著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怎樣動手寫一篇短篇小說,他開頭這樣寫道:“豪門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經對朱利安說,是啊,他們比咱們有錢。可是對朱利安來說,這並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並非如此,他就毀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毀了一樣⒆。

  他一向鄙視那些毀了的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喜歡這一套,因為你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因為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話。

  好吧。現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點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樣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時間太長,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兒卻有一種什麼東西曾經痛得他無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覺到有這麼一種東西在撕裂他的時候,痛卻已經停止了。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投彈軍官威廉遜那天晚上鑽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給一名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尖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個胖子,儘管喜歡炫耀自己,有時叫人難以相信,卻很勇敢,也是一個好軍官。

  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鐵絲網裡給打中了,一道閃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腸子淌了出來,鉤在鐵絲網上,所以當他們把他抬進來的時候,當時他還活著,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腸子割斷。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們曾經對凡是上帝給你帶來的你都能忍受這句話爭論過,有人的理論是,經過一段時間,痛會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終忘不了威廉遜和那個晚上。在威廉遜身上痛苦並沒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著準備自己用的嗎啡片都給他吃下以後,也沒有立刻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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