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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狂風怒號,我從夢中突然驚跳起來:妞妞怎麼辦?馬上又明白:沒有妞妞了。妞妞已經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災人禍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這個地方在哪裡?天上地下,何處是死亡的空間,何處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謬,人怎麼能不為自己發明天堂和地獄呢。

  三

  寬闊的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著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勢很像我們一個鄰居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比妞妞小一個月,很早就會走路了,我心中一直為妞妞而羨慕他。我真糊塗,怎麼就沒有發現妞妞學步也學得這麼好,還以為她沒有學會走路就死了呢。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見了,立刻又在別處出現。我明白自己有了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移物。這麼說,妞妞沒有死,我隨時可以把她移回來。

  我又抬手,可是,這回妞妞不但沒有移位,反而緩緩地轉過身來,站住不動,盯著我看。我意識到妞妞的確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後是什麼樣,仔細端詳她,發現她還是活著時的模樣,但我同時能感覺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覺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撲倒在地。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臉上蓋了厚厚一層土,面容模糊。我失聲痛哭,哭醒了……

  我買了一塊地,準備給妞妞蓋一座房。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地,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房屋的設計。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妞妞已經死去,便痛哭起來:"妞妞死了,蓋這房有什麼用呵!"朋友說,他今天還在託兒所里看見妞妞,樣子非常可愛。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個特別的託兒所去了,那是死亡託兒所。這麼久了,她一直遠離爸爸媽媽,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傷心,朋友便帶我去訪問一個奇人,問他有沒有辦法把妞妞從死亡託兒所救出來。那人不說話,只是搖頭。我哭喊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哭醒了,滿面是淚.醒後還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妞妞死後,我常常夢見她。夢見一個死去的人的感覺是異樣的:夢見她活著,同時也隱約知道她已經死去。當後一種意識變得清晰時,就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夢見許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親時,也總是在夢中就明晰他們已死。復活是短暫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陰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夢中始終是活著的,但必定會可怕地發病。有一回,你夢見自己在睡覺,床緊挨著一面牆,牆上有兩隻貼牆扁花盆,每隻花盆裡蹲著一隻可愛的小貓。它們忽然跳到床上,鑽進你的被窩,和你逗玩。你抓住它們的爪子,發現是嬰兒的小手。再一看,兩隻小貓變成了兩個妞妞。原來是雙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夢也想要一對雙胞胎女兒,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妞妞親呢地偎著你,用小手撫弄你。正在這極其幸福的時刻,你突然發現兩個妞妞的眼睛都變成了貓眼,很快化膿腐爛,成為不愈的傷口。你伸手到傷口裡往外拉,拉出長長的蟲子,四個傷口輪流拉,拉出一條又一條蟲子,怎麼也拉不盡。你邊哭邊拉,又噁心又傷心,哭醒過來了小

  早晨,我已醒來,躺在床上。你還在睡夢中。突然,你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妞,不要傷心。"我不住地喚你,拍你。

  "妞妞,妞妞,夢見妞妞了。"你說。

  我已經猜到了。

  你繼續哭訴:"她又長大了一點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麼又犯了,知道壞了,這病還在,這回躲不過了。"

  說著說著,你又慟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場,因為心疼你,也因為想妞妞。

  平靜下來後,你說:"還會遇見的,隔一段日子遇見一次,每次都長大一點。她還在長。"

  "是的,她還在,一定還有一個世界。"我表示贊同。

  可是,我心裡明白,再也沒有妞妞了。為此我欲哭無淚。

  四

  從普陀山下來,天色已晚,我和雨兒吃過晚飯,散步到海邊的一座亭子裡,坐在那裡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綴著黝黑的雲影、島影和點點帆影。

  "以後我有了孩子,一定經常帶她出來玩,讓她在大自然中成長。"雨兒說。

  我凝望著朝港口方向緩緩移動的帆影,沒有說話。

  "妞妞活著該三歲多了。不過,不讓她活下來是對的。"她又說。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見的那個殘疾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態度中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合邏輯。她那麼同情那個怪物,卻不能忍受妞妞作為一個盲人活下來。我鄙視那個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論妞妞怎樣殘廢,我都不願她死。

  "你說我還能不能生孩子?"她問我。

  "當然能,你還年輕。"

  "我這胃病老不好怎麼辦?我吃的那些藥都是孕婦禁服的。"

  醫生囑咐,剖腹產後三年內不宜懷孕。好容易等到這期限快滿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潰瘍。

  "不要急,會好的,我們還有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有一個心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

  "現在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自從妞妞死後,我們之問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繼續說:"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實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說罷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來找你。不過,我這人簡單,不願在痛苦裡陶醉。我自己結束痛苦,離開這個世界比別人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聲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說罷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說:"人家都說共同受難的經歷會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擔的,說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你對妞妞的思念和哀傷,我不能幫你緩解,反過來也一樣。"

  "你說得對。有人統計,喪子夫婦的離婚率高於百分之五十。苦難未必是紐帶,有時反而是毒藥和障礙。所謂共同受難其實是表面的,各人所感受的內在的痛苦都是獨特的,不但不能分擔,而且難以傳達。期望對方分擔,落空了,期望就會轉變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擔,而是對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對對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別把它們攪在一塊。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好了,不會發生太大的危機了。

  "那會兒你躲起來寫作,我真的覺得很孤單,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我寫妞妞不也是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為我不會寫。我覺得我一無所有。"

  "你這樣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出我訂〕倆的共同體驗和懷念,作為我們對妞妞的共同紀念。可是,寫著寫著,我就發現,我至多只能表達出一個天性悲觀者的憂思,卻無法測量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天性快樂者的傷痛,這傷痛往往是隱藏得更深的。歸根到底,我們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壇前,各人獨自面對已經死去的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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