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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時候你最好迴避。你不在旁邊,事情就好辦得多。"

  "你也別大小看我了,我能經受住,說不定還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這天深夜,在一次劇痛即將爆發之時,她給妞妞打了第一針。打完針,姐妞使勁朝她懷裡鑽。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給她穿衣,妞妞又站起來撲向她。她禁不住流淚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顯的,妞妞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早晨,全家人圍在她身邊,她逐漸醒來。

  "誰?——小心肝。"這是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不久,藥效過去,她又開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媽媽,快去!趕緊去!"又喊:"到哪兒去啦?去哪兒啦?在哪兒?"變換著句法表達同一個意思。她仿佛知道媽媽能給她止痛。媽媽趕來,又給她打了一針。

  珍珍要下樓,她聽見媽媽對珍珍說:"順便把晚報拿來。"就跟著喊:"拿來,拿來!"媽媽問:"拿來什麼呀?"她答:"報紙。"

  藥性發生作用,她睡著了,小手始終舉著珍珍拿給她的那張晚報。這可憐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還留戀著世上的一張紙片。

  你們著什麼急呀,背著我又弄來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進了妞妞的小身體裡。你們瞞不了我,你們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經暴露了一切。你們怕我發現,把用畢的小玻璃瓶都扔進了那條小河裡,我嗅到了從那個方向飄來的刺鼻的藥味。可是你們再一次失敗了,妞妞只死過去了五個小時。正當你們以為她這次必死無疑,準備料理後事時,她輕輕他說了聲:"爸爸。"又醒來了。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們是鐵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電話,查醫書,要尋找新的萬無一失的藥物。儘管你們把嗓音壓得很低,我還是聽見了,你們在說著什麼苯巴比妥。沒用,全都沒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們就別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夢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顫動,笑得很艱難,時常酷似抽泣狀,但的確在笑。她夢見了什麼?

  那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舉著針管進來了,身後依然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小聲商量了一會兒。雨兒接過針管,開始注射。妞妞沒有完全醒,她撅著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饒。

  雨兒拔出針頭,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抱起她。她說:"跳跳舞。"我的耳旁響起搖籃曲,不由自主地隨樂曲蕩漾起來。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裡,屋裡排著一隻只精緻的小搖籃,一律罩著白紗。原來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醫院的育嬰室,真漂亮呵,我還從來沒有進來過呢。我在搖籃之問的空地上舞蹈著,妞姐在我懷裡,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輕輕摳弄我的身體。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則妞妞就會死去,於是越來越狂熱地跳著。可是妞妞摳弄我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終於停住了。我也停下來,低頭看,發現懷裡已經沒有妞妞。一陣風吹開窗戶,掀開牆角那隻搖籃的白紗罩,妞妞的小屍體躺在裡面,蒼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蠟人。

  音樂仍在響著,但搖籃曲已經換成安魂曲。

  牆角那隻搖籃離我最遠,中間還隔著許多隻搖籃,它們的白紗罩遮得嚴嚴實實的,紋絲不動。我越過這些搖籃,朝妞妞的搖籃跑去。在我快要到達的時候,搖籃忽然升悠起來,向窗戶的方向飄蕩。我猛撲上去,一把抓住搖籃。這時我發現我仍在囪己的家裡,妞妞也仍在我的懷裡,她已經睡著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里的電話鈴毫無必要地響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無必要地去接。返回時,卻找不到屋門了,原來是屋門的地方已被厚厚的牆壁代替。我一頭朝這牆壁撞去,牆塌了,我撞在雨兒身上。她使勁擋住我,大聲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開,衝到床邊。妞姐仰躺著,已經停止呼吸。

  雨兒趴在妞妞身上慟哭:"我幹嗎要生她呀,幹嗎要生她呀……"

  我從她身下奪出妞妞,抱著這小屍體沖向陽台,縱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靜,沒有安魂曲。

  九

  我把那些度冷丁鎖進柜子里,自己把著鑰匙。只在妞妞劇痛發作時,我才開鎖拿出一支,讓雨兒注射。

  "好吧,我聽你的/雨兒淚光閃閃。

  一次注射時,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扎出了血,傷心地哭了。她竟然覺得這個小過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實更為嚴重。

  又一次醒來時,我發現妞妞說話已經極為艱難,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但已經力不從心。

  "要wa……要wawa。"她低聲說。我知道她想說要爸爸媽媽,但這兩個音都發不出來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說:"彈——"就是發不出"琴"這個音。我彈一個曲子,問她是什麼,她動一動嘴唇,算是回答。我趕緊說:"妞妞真聰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個房間,問她是哪裡,她也都動一動嘴唇,說不出話來。

  一次次發作,一次次注射,藥力遞減,對機體的破壞卻在積累。與此同時,腫瘤仍在發展,終於堵塞住食道,無法再進任何飲食。妞妞逐漸進入了衰竭狀態。

  每回她深睡過去之後,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數著她的脈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對她輕輕耳語,希望她聽見我的叮嚀,安心離去。可是,看到她終於慢慢醒來,我又如釋重負,大舒一口氣。

  現在,人人都在等待那個註定的結局,心中交織著冷靜、焦慮、期待和恐懼。唯獨妞妞沒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著疾病和藥物的雙重消耗。然而,那個結局卻正是她的、唯獨屬於她而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結局。

  結局終於到來了。

  妞妞已經兩天沒有醒來。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縮得很小,面色蒼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兒晝夜守在小床邊,不時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溫熱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攪擾,她那衰竭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疼痛了。

  屋裡靜極了,只有街上不時傳來的汽車聲打破這寂靜。窗戶遮著帘子,光線幽暗。人人蹈著腳走路,仿佛怕驚醒正在沉入永恆睡眠的小生命。其實她是不會被驚醒的了。毋寧說,人人都意識到了死神已經來臨,此刻它是這問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著的人反而成了理應銷聲匿跡的影子。

  時近黃昏,妞妞忽然動了動嘴唇,我和雨兒同時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開開……"

  沒錯,她想說"開開音樂"。我去打開音響,把音量調到最低限度,屋裡迴響起搖籃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挨近她的雨兒的手腕,輕輕嘆了一口氣。接著,她的手鬆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車毫無必要地向醫院飛馳。妞妞在我的懷裡,她的小腦袋無力地垂到了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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